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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娘儿们还在教堂里祷告的时候,维托·考利昂老头子穿的是他在菜园里劳动的那套服装:宽大的灰色裤子、褪了色的蓝衬衫、一顶显得很肮脏的褐色浅顶软呢帽。他这几年大大地发胖了:据他说,修剪修剪番前藤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但是,他不接见人。

  实际情况是他喜欢在菜园里劳动,喜欢菜园清晨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景象,这往往使他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如今,一眼望去,一行行豆秧上开着小小的白花;周围种着亚实基隆葱,这种大葱的绿色主于很结实,像篱笆一样把菜园子围了起来。在菜园子的那一头放着一个有喷嘴的大木桶,屹立在那儿像个卫兵。桶里面装的是稀牛粪,这是菜园最理想的肥料。另外,在菜园较低的那一部分还有一片他亲手搭起来的方形枝条架,交叉着的枝条用绳子扎得紧紧的,枝条架上面爬着番前藤。

  老头子忙着给菜园子浇水。浇水这个任务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完成,不然的话,会把窝苣叶烧毁。阳光比水还重要,而水也是非常重要的,但要是这两者调配得不适当,就会造成严重后果。

  老头子在菜园子里走来走去搜寻蚂蚁。要是发现蚂蚁,那就说明菜地里有老鼠;蚂蚁总是跟着老鼠的。这样,他就得撒灭鼠药。

  他及时完成了浇水工作。太阳变得越来越热,老头子心里想:“小心为是。小心为是。”他站起来想回家休息,但还有些菜秧需要用枝条撑起来,于是他又伏下身子继续干。他想给最后一行菜秧搭好枝条架就回家休息。

  突然问,他感到好像太阳降下来了,离他的头很近很近,天空中充满了跳动的金色火花。迈克尔最大的男孩字穿过菜园子跑来了,向着老头子跪着的地方跑过来了,男孩子给一团耀眼的黄光包围起来了。但是,老头子并没有受到迷惑;他太老练了。死神就躲在那团像火焰一样的黄光背后,准备冲出来,向他扑过去。老头子挥手让男孩离开。刚好,不迟也不早,他蓦地一下感到胸腔里似乎有个大锤嘭嘭啪啪地打了起来,打得他喘不过气。老头子朝前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男孩子跑回去喊他爸爸。迈克尔·考利昂和大门口的几个人跑到花园里来,发现老头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双手抓着一大把泥土。他们把老头子抬到铺着石板的阴凉处。迈克尔跪在父亲身边,握着他的手,别人分头去找救护车和医生。

  老头子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想再看看他的儿子。这个来势汹汹的心脏病大发作使他那绯红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处于弥留之际了。他嗅嗅花园的气味,那团黄光又向他的眼睛袭击过来。他小声说:

  “生活是这样的美丽。”

  他来不及看到家中女人们的眼泪。在她们从教堂回来之前,他就断气了。在救护车或医生到来之前,他就一命呜呼了。他死了,围着他的全是男人,他用手搭着他最喜欢的小儿子的手。

  葬礼是非常盛大的。像忒希奥和克莱门扎这两个刚刚派生出来的家族二样,五大家族也都派来了各自的老头子和兵团司令。尽管迈克尔劝约翰呢·方檀不要来,但他还是出席了葬礼。这一下,约翰呢·方檀就成了轰动性报导为特点的小报头条消息。方檀还向各报发表了声明:维托·考利昂是他教父,是他所认识的最好的人;他能够得到允许前来向这样一个好人表示最后的敬意,感到很荣幸。

  守灵仪式按老规矩在林荫道那栋房子里举行。亚美利哥·勃纳瑟拉这次把工作于得比哪一次都漂亮:他简直像个当妈妈的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儿去当新娘似的,充满爱慕之情,专心致志地打扮自己的老朋友、自己的教父。大家都纷纷评论说,甚至死神也没有能力抹去伟大的老头子容貌上那种高贵与威严之气。亚美利哥·勃纳瑟拉听了这些评论,心头充满自豪,一种对自己巧夺天工的能力的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只有他明白,死神把老头子的容貌折磨得多么可怕。

  所有的老朋友和部下都来了。纳佐林和他老婆、女儿、女婿以及他们的孩子全来了;略西·曼琪妮随同弗烈特从韦加斯也赶来了。还有,汤姆·黑根和他的老婆孩子。旧金山、洛杉矶、波士顿和克利夫兰等城市的家族组织的老头子们。罗科·拉朋和亚伯恃·奈里,以及克莱门扎和忒希奥,当然还有老头子的两个儿子,都是抬棺材的人。整个林荫道和两边的房子都摆满了花圈。

  待在林荫道大门外的有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另外还有一辆小卡车,据了解,里面坐的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他们用电影摄影机记录这个史诗性的场面。有几个新闻记者想闯进去,想到里面去看看葬礼是怎么举行的,但他们发现大门和篱笆都有保安人员守卫着,没有身份证和请帖是不能进去的。他们虽然遇到了极其礼貌的款待,点心端出来请他们吃,可就是不许进去。他们千方百计地想同从里面出来的人说说话,但他们遇到的人都板着面孔,瞪着眼,一声不吭。

  迈克尔·考利昂把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楼角藏书室里,同恺、汤姆·黑根和弗烈特一道接待来宾。迈克尔尽量对来宾以礼相待。甚至当有些人称他为“教父”或“迈克尔老头子”时,他也只是不高兴地绷绷嘴唇,这个细微的表情只有恺才看得出来。

  克莱门扎和忒希奥前来参加这个内部核心人物的会议;迈克尔亲自动手给他们两个斟酒。大家东拉西扯地谈了些业务上的事情。迈克尔通知他们说,林荫道和两边所有的房子打算卖给一家建筑公司。这个交易有利可图。这是伟大的老头子的天才的又一证明。

  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整个帝国的重心移到西部去了;考利昂家族打算把自己的势力彻底撤出纽约。这个行动计划早就定好了,就等待着老头子退休或死亡后才能执行。

  有人说,在这栋房子里差不多已经有十年光景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的集会了。自从康斯坦脂娅·考利昂和卡罗·瑞泽结婚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十年光景了。迈克尔走到可以看到花园的窗子那儿。很久以前,他同恺坐在花园里,做梦也没有想到如此稀奇的命运竟会落在他的头上。他父亲临死前曾说,“生活是这样的美丽。迈克尔从来都不记得父亲对死下过任何评语,好像老头子对死太尊敬了,因而不忍心妄加评论。”

  现在是出发到公墓去的时候了。现在是安葬这位伟大的老头子的时候了。迈克尔搀着恺的胳膊,走出屋子到花园里去了。加入到送葬的人群中去了。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几位司令,再后面的就是一群兵,最后面的是教父主前曾经恩赐过的所有默默无闻的人物。烤面包师傅纳佐林、哥伦布遗孀和她的几个儿子,以及他那个世界里的其他所有的人们,人多得不计其数。甚至他原来的敌人也来向他致意。

  迈克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那绷得很紧的脸上显出了礼貌的笑容。这一切在他思想上都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印象。然而,他心里在想:要是我临死时能说“生活是这样的美丽”,那我认为别的一切都不在话下了;要是我对自己能有这样的信心,那我认为别的一切都不足挂齿了。他自己愿意步其父之后尘。他要操心他那些孩子、他那个家庭、他那个世界。但是,他要他那些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成长。他们将来也会当上医生、艺术家、科学家、甚至州长,再甚至总统,什么都能当。他要注意,要让他们加入到人类大家庭中去。不过他本人,作为有勇有谋的父亲,肯定无疑地要密切注视那个人类大家庭里的动静。

  葬礼后的第二天早晨,考利昂家族最重要的成员都聚拢在林荫道上。快正午时,他们得到允许可以进入老头子生前住的那栋空房里去。迈克尔·考利昂接见他们。

  那些人把楼角藏书室挤得水泄不通了。其中有克莱门扎和忒希奥这两位司令;有罗科·拉朋,他看上去很明智、精干;有卡罗·瑞泽,他很沉静,也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有汤姆·黑根,他撇开了只负责法律事务的严格规定,在这个危机关头也来参加这个集会;亚伯特·奈里,他总要想办法挨近迈克尔,给这位新上任的老头子点香烟,把酒掺和好递给他,尽管考利昂家族遭受了新的灾难,他却处处表现了一种毫不动摇的耿耿忠心。

  老头子之死对家族是一个极大的不幸事件。没有了他,整个家族的力量看来像是损失了一大半,而同巴茨尼一塔塔格里亚联盟谈判时讨价还价的力量几乎丧失殆尽了。这一点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等着看迈克尔怎么说。在他们眼里,他还算不上是老头子,他还没有取得这样的地位和这样的头衔。要是老头干活着,他可以保证他儿子上台;而眼下,他能不能上台可就没有把握了。

  迈克尔等到奈里给大家斟完酒之后,不慌不忙地说,“我现在想给诸位说的就是我理解诸位的心情。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尊重我父亲,但是如今你们觉得失去了靠山而担心自己的命运,担心自己家属的命运。你们中间有些人想知道最近发生的情况将对我们制定的计划和我个人所作的许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好吧,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毫无影响,一切都照样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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