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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警官麦克罗斯基在专心地吃着刚端上来的那盘小牛肉细条实心面。靠墙坐着的那个人,原来是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现在显然也松懈下来了。

  迈克尔又坐了下来。他想起克莱门扎给他所说的:“不要坐下来,从厕所出来就开枪。”他没有这样着急,其原因不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就是出于单纯的惊恐。他预感到,要是他做一个急促动作,就会给人家拦住。现在他不感到紧张了,刚才可能给吓坏了。他感到高兴的是,现在他不是站着而是坐着了。他颤抖的双腿实在软弱无力。

  索洛佐向他侧着身子。迈克尔哪,他的肚子给餐桌遮住了,一面装做注意听,一面悄悄地解开了上衣钮子。索洛佐对他说什么,他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卿卿咕咕的声响而已。他的头脑给热血冲击得嗡嗡作响,什么话也听不见。餐桌下面,他伸出右手去摸那支插在裤腰带上的手枪。他把枪抽出来了,恰在此刻,堂倌走过来问他们还要些什么;索洛佐回头给堂倌说话去了。迈克尔用左手把桌子猛地一推,他右手握着的枪差点抵着了索洛佐的脑壳。索洛佐的反应也迅速极了:迈克尔刚一动,他就一个箭步闪开。但是,迈克尔究竟更年轻一些,反应也更敏捷一些,扣了一下扳机。子弹刚好打中索洛佐的眼睛和耳朵之间的地方,子弹从另一边迸了出来,炸出了一大团血,血和头骨碎片四处飞溅,也溅满了给吓得呆若木鸡的堂倌的衣服。迈克尔本能地认为一颗子弹已经足够了。索洛佐在最后一刹那回过头来,迈克尔清楚地看到索洛佐眼睛里的生命之光熄灭了。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到一根蜡烛熄灭了那样。

  只用了一秒钟,迈克尔就转过手枪,对准了麦克罗斯基。这位警官以旁观者的惊讶神色直瞪着索洛佐,仿佛这与他没有关系。他似乎还没有觉察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手里拿着的叉子还叉着小牛肉,举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眼睛转过来瞅着迈克尔。他脸上和眼睛里的表情蕴藏着信心和愤怒,似乎他现在正等着迈克尔投降或逃跑。迈克尔向他微笑着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没有打准,没有击中致命处,打到麦克罗斯基那像牛一样的粗脖子上。他呼呼地大声喘气,活像吞了一大口牛肉,咽不下去似的。他从碎裂的肺里咳血的时候,像是用喷雾器喷出来的一样,空中弥漫着血雾。迈克尔开了第二枪,打穿了他那披满白发的脑瓜盖。

  空中弥漫着粉红色的雾。迈克尔向靠墙坐着的那个人转过身来。这个人没有动,像是给吓瘫了,小心翼翼地把手亮在桌面上,故意转过脸去。堂棺倌蹒蹒跚跚地向厨房退去,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索洛佐仍然像坐在原来的椅子上,身上的侧面靠着桌子。麦克罗斯基那笨重的身子垮下去了,从椅子上滑下来,掉到地板上。迈克尔垂下胳膊,让枪从手中滑脱,沿着身子掉下去,没有什么响声。他看到靠墙坐的那个人和堂倌都没有注意到他把枪丢了下去。他跨了几步就到门口,自己开门出去了。索洛佐的汽车仍然还停在马路边,但是不见司机的影子。迈克尔朝左,绕过了拐弯处。一辆汽车的前灯亮了,这辆破烂不堪的小轿车停在他跟前,车门也同时打开了。他一步跨了进去,汽车“呜呜”地开走了。他认出开车的是忒希奥,忒希奥那端庄的脸板得像大理石。

  “你把索洛佐干上了没有?”忒希奥问。

  这时,迈克尔对忒希奥所用的“干上了”这个习语特别注意。这个习语通常用于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在目前这个场合,忒希奥使用这个习语,是很有趣的。

  “他们两个一起——”迈克尔说。

  “保险吗?”忒希奥问。

  汽车里有一套让迈克尔换的衣服。二十分钟之后,他登上了一艘开往西西里的意大利货轮。两小时之后,货轮启航了,迈克尔从船舱里可以看到纽约市的灯火恰似地狱里的鬼火那样燃烧着。他感到大大地轻松了。他现在离开纽约了,这种轻松之感,过去也曾有过。他记得有一次他所在的那个海军陆战师在一个岛屿强行登陆时,他给抬了下来。战斗仍然在进行,但是他因受了点轻伤就被转运到轮船上的医院里。他现在所感到的轻松之感也就是当年从火线上撤下来时的压倒一切的轻松之感。地狱看来要闹个天翻地覆,但是他总算离开了。

  在索洛佐和警官麦克罗斯基遭谋杀后的第二天,纽约市各警察局的上尉和中尉警官都发布禁令说:在谋杀警官麦克罗斯基的凶手被捉拿归案之前,严禁赌博,严禁娼妓,严禁签订任何密约。在全市进行突然袭击的大搜捕开始了,一切非法生意瘫痪了。

  那天的后半天,各大家族派来了一个密使问考利昂家族是否打算交出凶手。各大家族得到的答复是:“那件事同考利昂家族无关。”就在那天晚上,一颗炸弹在长滩镇的林荫道上爆炸了,有一辆汽车突然开过来停在铁链封锁线跟前,扔了一个炸弹就“呜”地一声开跑了。那天晚上,考利昂家族系统中的两个基层人员正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饭店安安静静地吃饭的时候,给人杀害了。五大家族1946年大战爆发了。

  约翰昵·方檀漫不经心地向男佣人摆了摆手要他离开,同时还说:“比里,明早见。”黑人管家点头哈腰地退出了这间餐厅同起居室合二而一的宽敞的房子,从这里可以眺望太平洋。管家的点头哈腰是一种朋友之间告辞的表示,而不是那种仆人对主人的奴颜婢膝的表示。他所以要那样表示,是因为约翰昵·方檀有客人陪着吃饭。

  约翰昵的客人是个名叫莎蓉·慕尔的女郎,家住纽约市格林威治村,到好莱坞是要在一个多年的情人创作的一部电影里试演一个配角,她的情人已经一举成名了。早在约翰昵还在乌尔茨电影制片厂当演员的时候,她就访问过这里。约翰昵见她又年轻又鲜嫩,又媚人又伶俐,因而请她在这天晚上到他的住所来吃饭。他经常请人吃饭,这也是远近闻名的。而他的邀请具有皇家邀请的那种舵力,她当然满口答应了。

  莎蓉·慕尔久闻他的大名,但约翰昵讨厌好莱坞那种“见肉就吃”的方式。他绝不随便同任何女郎睡觉,除非他真的喜欢她。当然也有例外,有时醉得不省人事,突然发现自己同一个他甚至记不得曾在哪儿遇到或看到过的女郎睡在一张床上。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离过婚,又同第二房老婆闹翻了,也许曾经摸过上千个女人的光屁股,因此他并不那么急切。但是,莎蓉·慕尔身上有一种韵味,激起了他心上的爱情的浪花,所以他才邀请她来吃饭。

  他饭量不大,但是他知道年轻漂亮的姑娘对漂亮衣服是贪得无厌的,在同男人约会时通常也是很能吃的,所以餐桌上摆的饭菜十分丰富。酒也不少:有用桶装的香槟酒,苏格兰威士忌,黑麦威士忌,白兰地等。食橱里还摆着各种味浓性烈的甜酒。他俩吃完饭,他领着她走进了宽敞的起居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眺望太平洋。他往收录机上放莱一叠艾拉·费茨杰罗德的唱片,然后就同莎蓉一同坐在长沙发上。他同她瞎聊天,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她小时候是个像男孩子一样顽皮的姑娘呢,还是一个迷恋男孩子的娇嫩姑娘?她原来长得普普通通呢,还是很漂亮?生性孤僻呢,还是很开朗?他始终认为这些情况是很能触动感情的,一谈这些琐碎情节就会引起他同女人睡觉时所需要的激情。

  他俩在沙发上偎在一起,非常友好,非常安逸。他吻她的嘴唇,这是冷冰冰的友好的吻,她并不激动地让他吻着。在巨大的、观赏风景的窗子外面,他可以看到平展的太平洋在月光下呈现着一片深蓝色。

  “你怎么不放你自己灌的唱片?”莎蓉问他。

  她的声音带着戏弄的腔调。约翰昵对她微笑了一下,对于她的戏弄,他感到很有趣。

  “我可没有那种好莱坞风骚,”他说。

  “给我放放,”她说,“不然你就给我唱唱。你明白,要唱得像电影里一样才行,我就会像姑娘们在银幕上看到你那样,我就会沸腾起来,软绵绵地倾倒在你身上。”

  约翰昵忍不住大笑起来。想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本来也干过这种事,效果也一直像演戏一样,姑娘们故意装出肉感的媚态,显得软绵绵的,把眼睛也弄得泪汪汪的,充满了欲望。现在他绝不再对一个姑娘唱歌了:其一,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唱了,对自己的嗓子也没有把握;其二,外行人根本不明白,职业演员是如何借助了技术设备的帮助才能唱得那么好听。他本来可以放放当年灌的唱片,但是他现在一听到自己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热情奔放的声音就感到害臊,好像一个上了年纪、秃顶发胖的老头子,把自己当年风华正茂的照片拿给人看时感到的那种害臊。

  “我嗓子不行了,唱不起来了,”他说。“说老实话吧,我一听到自己唱歌就想呕吐。”

  他俩又喝起酒来。

  “我听说你在这部电影里演得很出色,”她说,“你演戏,不要钱,这是真的吗?”

  “只要象征性的一点钱算个表示,”约翰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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