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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狱卒


  我跟雷蒙的关系非常复杂,我因此而讨厌他。他在利用我,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的欢乐。我出身贫寒,小时候什么苦差事都干过。他称我为“先生”,声调拖得长长的。这一头衔太可笑了,我感到沾沾自喜。这个富有经验的蹩脚演员扮演一个职员,而我则扮演他的上司,我们使用做作而过时的语言。这种尊重是假的,因为事实上我是他的囚徒。不管我到哪甲,他都像个影子一样跟着我,直至伴我进入梦乡。起初,我还充当埃莱娜的担保人,试图拉拢他,许诺如果他能救出埃莱娜,他将得到一大笔钱。他回答说:

  “您想都不用想。钱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他对斯泰纳忠心耿耿,就像奴仆一样忠诚。我不断问他关于“晾草架”的事:你们给那些囚徒吃些什么?如果她们当中有一个人自杀,你们会怎么办?你们打扫囚室吗?警察呢?你们怎么躲避警察的调查和证人的上诉?他含糊其辞。我试图弄清他们的计划和阴谋,但他避而不答。我小看他了:我缺乏问话的技巧,而他却有沉默的本领。我寻找秘密的策略,悄悄地跟他套近乎,一切都像斯泰纳跟我描述过的那样。三个年龄不同、背景各异的人正联手创造一个神话。

  我发现这个矮小的雷蒙铁石心肠,求他没用,他对金钱也无动于衷。于是,我决定用抱怨来折磨他。早上一起床,我就开始诉苦:屋里太冷;黄油有哈喇味;咖啡很难喝;我累了,冉也不能过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了。在饭桌上,我什么都不碰。我掀翻酒水,把自己的餐碟摔在地上。我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的,把碗橱里的东西全都搬出来,拔掉电冰箱的插头,让里面容易变质的东西坏掉。我进行消极的抵抗,用沉默来折磨他。他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我的非难,跟在我身后收拾一切,弥补我的蠢举所造成的损失,一点都不责备我。他的奴颜婢膝最后倒弄得我担心起来,我从中发现了一种暗藏的威胁。于是,没等他说什么,我便冷静下来,重新开始跟他说话。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总的来说,和这个粗人朝夕相处,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可怕。他十分机灵,请我谈谈埃莱娜,谈我们共同的生活,我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成了我要好的朋友,只因为我可以跟他谈埃莱娜。我几乎忘了他也是埃莱娜的绑架者之一。后来,他甚至不再检查我录的口信。当然,我知道弗朗切西卡和斯泰纳收到包裹时会听的。他每次要我加班时都显得格外温柔,并送礼物给我。这个忧郁而矮小的管家对我有些同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忠心耿耿地伺候我,使我想起了埃莱娜以前对我的照顾:我可以在床上吃早餐,衣服要干净,每天都要熨。雷蒙总有大把大把的钱,根本不提我放在鞋里面的零用钱。他尽管很粗鲁,但每天的任务都完成得非常迅速,不用我帮忙。他的烹调技术才能使我口服心服,他不是那种热比萨饼开罐头的人。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现做。他是不是觉得我老是嘀嘀咕咕的?他做巧克力蛋糕,加少许橙汁,一块焦奶油,焦糖酥皮咬起来“咔嚓咔嚓”响。我爱上了他做的汤、蛋奶酥、色拉,就像我以前喜欢埃莱娜做的这些东西一样。我在汝拉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是个干活狂,不是做吃的,就是擦地板;不是刷衣服,就是修灯;要么就是举重、练哑铃、在传动带上跑步、踩模拟自行车。他的手总不闲着,总想抓住点什么,很不习惯什么都不干。他睡得很少,晚上才睡三四个小时,不知道怎么打发过剩的精力。

  有件事打破了我们宁静的生活。3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斯泰纳打电话给我,起初声音冷漠,后来语调有些不明朗。

  “邦雅曼,我从书店里订购了《撒旦的眼泪》,刚刚读完,我非常激动。尽管抄袭得多了点,但我觉得您很有才华。是的,我知道,埃莱娜都告诉我们了。您可以做得更好,您的写作不需要任何人,既不需要您所抄袭的作者,也不需要监护人。邦雅曼,您是一个作家。别浪费了您的才能。这我们以后再谈吧!”

  我惊呆了。我自以为是个拙劣的作家,可斯泰纳说我富有才华,让我愉快的幻想变成了明确的事实。我花了好几天才消化掉他的恭维。我觉得自己长了翅膀,力量从胸中喷涌而出。从此以后,我跟雷蒙的关系不知不觉地改善了。我恢复了自信。为了显示地位,他每周一次带我去大饭店。侍应们穿着礼服或燕尾服,围着我们团团转。我神气活现,对雷蒙发号施令:大家都应该知道他是我的跟班。但他表现得比我更自如:我处处都要当心自己的举止,免得搞混吃牛肉的餐具和吃鱼的餐具,弄乱喝酒的杯子和喝水的杯子。关于礼仪的种种细节我一无所知。埃莱娜教过我的那些礼节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撕着面包,把面包屑堆得高高的,膳食总管和饭店老板盯着我,一脸嘲讽的神情。我害怕他们评头论足,享受美食变成了考试。在这方面,我的坏毛病很快又犯了:我不由自主地把留在桌上的小费塞进腰包。雷蒙羞得脸红耳赤,一定要我放回去。

  我有很多机会偷偷溜走或报警。但和赌注比起来,所冒的险并不太值得。他威胁说,我要是走出一步,他就会狠狠地惩罚我,但我一次都没有尝试过。我的心中也有个守卫,没有他我会在巴黎丢失的。这个侏儒可能会坠入耻辱的深渊,掉得很深很深。但他掉得再深,我也总在他的下面。在我看来,他具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优点:他能听我说话。我向他坦白说,我害怕自己变老,我把自己厚厚的舌苔伸给他看,找的脸色是那么难看。我向他暴露自己的弱点,听他的指挥,而他却满足于细心观察和低声抱怨。沟通非常有限:谈话稍微深入一点,他就退却了。但他是那种性情粗暴的人,像狗一样忠诚。晚上,假如我害怕了,他便搬来床垫睡在我的床脚,直到第二天早上。这种细微的举动和共同的习惯使我们的心贴近了。正如斯泰纳说过的那样,甚至在狱卒和囚犯之间,也会产生一种默契。雷蒙是照顾我的一只手,一个身体。他取代了埃莱娜,但很笨拙,这使我怀念起埃莱娜来。他决不可能像她那样跟我说话给我包扎伤口、抚慰我的内心。

  他甚至提出帮助我写第三部小说。这也许是老板的建议。他对小说一窍不通,但他喜欢好听的故事。我同意了。他那么体贴,把我感动了。但他的建议很少超出理智的界限,似乎是直接受斯泰纳启发。这些建议至少有这个好处:当我有空的时候,我会强迫自己干活。他强迫我在词典上寻找罕见的词和确切的表达法。晚上,他有时用鸡毛戳我的鼻子,把我弄醒:

  “先生,我为您的书想到了一点东西。”

  我责骂他,但他总有充足的理由把我弄醒。我喜欢我们俩以“您”相称,这是显示我的地位的最明显的迹象。看守我的人对我很敬重:这足以减轻我被囚禁的痛苦,与他相伴的这几个月又变得可以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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