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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访谈录(二)

  1996年,杜拉斯去世后,扬突然失踪。直到1999年1月才公开露面,并接受了法国《事件》杂志记者的独家采访。以下是记者与扬的访谈录。

  记者:《事件》杂志发表了菲利普·索莱尔斯1的访谈录后,我们找了您三个月。索莱尔斯在谈话中把杜拉斯描述得很可怕。那篇东西引起了您的愤慨。

  扬:菲利普·索莱尔斯的话如此中伤她和我,我得奋力反驳。那场谈话最让我惊讶的是索莱尔斯的痛苦……

  记者:索莱尔斯没有谈论自己,而是谈论玛格丽特·杜拉斯。一个痛苦的女人。生活过,写作过,为了痛苦和让人痛苦。

  扬:他说的是他自己,索莱尔斯的痛苦。他应该这样问:“为什么杜拉斯没有爱我?”索莱尔斯用自己的痛苦——他无法掩饰这种痛苦——来攻击一个叫杜拉斯的作家……索莱尔斯试图毁掉杜拉斯,但没能做到。理由只有一个:杜拉斯,她写作。而索莱尔斯,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写作。他还没有入门。这既让人可怜又让人惊讶。

  记者:对杜拉斯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

  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问自己什么是事实。不是真实,而是事实……她自己并不重要。“杜拉斯,无足轻重。”她曾这样说。在《黑夜号轮船》中,她引用了托马斯·曼的话说:“作家,什么也不是。”……她根本不自我陶醉,她不存在……她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要。这是一个曾经生活过的人……必须自由。绝对自由的人,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自由得直至疯狂,直至厌恶——厌恶自己,厌恶别人,厌恶世界——夹杂着对人们的爱,爱一切,爱动物、植物、音乐、食物、牡蛎,还有我。

  记者:既厌恶又爱。

  扬:是的。同时。就在这时间和空间里,某种东西诞生了。某种东西出现了。

  记者:当您接近她的时候您就预感到了这一点?

  扬:没有。1975年,玛格丽特·杜拉斯来康城的吕克斯电影院推介《印度之歌》,我当时在康城读哲学。我问她能不能给她写信。“可以。给我写信吧,寄到圣伯努瓦路五号。”她给了我地址。我惊呆了。

  记者:从1975年到1980年,您给她写了一大堆信,却没有再见到她……

  扬:没有。而且没有回音。我则读着她的作品。别的什么也不干。借助于第三者我们才相遇。这个第三者就是作品。玛格丽特极为孤独。她重新制造一切。她就像一个绝对神奇的新作者一样写每一本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就生活在这种永恒当中。她就是以此为代价写作的……她极为迫切地保持真实。我有时见她骂人,但她从不蔑视别人。她平等待人……一种十足的难以做到的民主。杜拉斯的狂热就是试图得到它,试图不杀人,不自杀。这是一种生命的赌注。她与金钱的关系就是一个例子。比如说,她在饭店吃饭从来不给小费,哪怕一个法郎。有时我悄悄留点钱,假如她发现了,她就会骂我!……为了找一个背心纽扣,她三次去廉价市场。为了要稿费,她给《解放报》打了十个电话。性格不好。在1984年出版《情人》之前……她手头一直不宽裕。玛格丽特·杜拉斯确实是个穷人,她惟一的财富是她的名字。她的作品,她把它们送给了大家。送给您,送给我……

  记者:她对权力很感兴趣。据索莱尔斯说,当密特朗成为共和国总统时,她把自己当作是“爱丽舍宫1的大预言家”。

  扬:不对。使她感兴趣的不是总统,而是弗朗索瓦·密特朗。她是直呼其名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她从来不叫他总统先生。

  记者:他们猜到过各自的命运吗?

  扬:她的才华和想象力使他感到佩服。她则被那个男人迷住了,欣赏他的忠诚和组织能力。一个首领,一个领导人。她见过他协调他的抵抗组织网络。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杜拉斯对男人的魅力也很敏感,就像密特朗对女人的魅力很敏感一样。他们应该可以生出一段故事的。她只跟作为元首的密特朗作过一次官方旅行,那是去庆祝美国独立二百周年。她当时没好衣服穿。我给她烫了裙子和背心。黎明时我们开着从朋友那儿借来的一辆破车前往奥利机场贵宾室。在铁栅门前,警卫拦住车子。玛格丽特·杜拉斯摇下窗玻璃,“乒”的一声,玻璃掉在了地上。她对警卫说:“我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去参加约克郡战争。”她只去过爱丽舍宫两次。

  记者:密特朗跟她谈过她的书吗?

  扬:没有。她知道密特朗喜欢读书。这样说吧,他是个传统的读者。他喜欢《抵御太平洋的堤坝》、《塔吉尼亚的小马群》。他们的感情是在她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身边建立起来的。密特朗、马斯科罗、博尚和杜拉斯把他从德国人的集中营里救了出来。杜拉斯在《痛苦》中讲述了这场营救。杜拉斯和昂泰尔姆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尽管他们生活不和。她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有人为此指责她。对她来说,这太痛苦了。昂泰尔姆是惟一一个她总向我赞不绝口的人。对她来说,他是她生活中的榜样。

  记者:为什么?

  扬:因为他善良。玛格丽特·杜拉斯也差不多同样善良。但她忍不住要反抗、痛苦、让人痛苦。迪奥尼斯·马斯科罗(她跟他生有一个孩子,她惟一的孩子,名叫让)成了昂泰尔姆最好的朋友。玛格丽特是这些男人之间的链。她让马斯科罗、昂泰尔姆、布朗肖和其他熟悉或陌生的人在她圣伯努瓦路的厨房里吃饭。她给布朗肖买干酪,因为布朗肖总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而干酪能给他以安慰。今天,这些人都去世了,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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