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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内特利感到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样子难看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上,露出一副懒散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烦恼不安,因为她对他态度冷淡,无动于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厅里他们许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点小赌博的时候,但她没有理他,自那时起,她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提不起精神,这一点他记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伤心。她的嘴张着,成一个完美无缺的0字形,只有天晓得她那双呆滞、蒙胧的眼睛用如此残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
  
  那老头静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一种既轻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满头金发、身体柔软成曲线形、肌肤呈蜂蜜色、长着两条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头的椅子扶手上,尽情地炫耀着她的姿色,一面无精打采地、卖弄风情地撩摸着他那骨瘦如柴、苍白而放荡的脸。见到一个这么老的人还如此淫荡好色,内特利真是又气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转过身,心想他干吗不带着他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魔鬼似的老头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们两人毫无相同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白发绅士,而这老头却是个举止粗鲁的游手好闲之徒;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善于思考、有责任心的人,而这老头却是个用情不专、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内特利的父亲言行谨慎、有教养,而这老头却是个粗野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自尊自爱、学识渊博,而这老头却寡廉鲜耻、愚昧无知;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胡子,而这老头一根胡子也没有;内特利的父亲——和内特利遇到过的所有其他人的父亲——都很高贵、聪明、受人尊敬,而这老头却实实在在令人憎恶。内特利又同他辩论起来,决心痛斥他的无耻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诽谤,雄心勃勃地要报一箭之仇,以吸引那个讨厌他、对他无动于衷而他却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姑娘的注意,从而永远赢得她的爱慕。

  “这个,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将被毁灭的话,那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我确实知道我们将会赢得胜利,并活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时间?”那个喜欢诽谤别人的老头嘲讽地问道,一脸居心叵测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吗?”

  “比你或者我活得长久得多。”内特利笨拙地脱口而出。

  “喔,原来如此!考虑到你是那么有勇无谋,而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那就不会太长久啦。”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不禁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岁。”那老头看见内特利满脸懊恼,开心地抿着嘴轻声笑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你跟我说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脸上露出羞怯和怒气平息后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国将会赢得战争的胜利。”

  “你太看重胜利了,”那个肮脏而邪恶的老头嘲笑说,“真正的诀窍在于输掉几场战争,在于知道哪几场战争可以输掉。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一直在战争中打败仗,然而你瞧我们干得多出色。法国打赢了战争,然而却不断处于危机之中。德国打输了但却繁荣起来。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胜仗,但立即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我们制造了许多辉煌的假象,使我们丧失了理智,于是便引发了一场我们没有机会获胜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假如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成功。”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未加掩饰的迷惑神情。

  “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话像个疯子。”

  “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墨索里尼执政时,我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当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反对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而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抵抗德国人,我就成了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义愤填膺的年轻朋友”——看见内特利变得更加惊慌失措、张口结舌,老头儿那双机警、轻蔑的眼睛里闪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国家在意大利不会有比我更忠实的支持者了——但这仅仅是在你们驻守意大利期间。”

  “但是,”内特利不相信地大声喊道,“你是个叛徒!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个不知廉耻、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说。

  “你难道没有任何信条?”

  “当然没有。”

  “没有道德标准?”

  “哦,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个恶棍似的老头半是讽刺半是认真地向他保证说,一边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酒窝的黑发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摄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了身体。他沾沾自喜地坐在两个裸体女郎中间,像个乞丐王似的一手搂着一个,挖苦地咧着嘴向内特利笑着。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怨恨地说,硬着头皮竭力不去看他与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像个朝气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员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边喊着:‘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甚至还挥舞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亲不注意,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抢来的。当德国人离开城市时,我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提着一筐鲜花跑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辆车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红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么美妙的一击!你要是看见他往后躲的样子就好啦。”

  内特利吃惊地站了起来,直喘粗气,脸色发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来。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内特利吃惊不小,没有听见他的话。“那么你就是那个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气又怕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魔鬼似的老头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该看到那个傲慢、讨厌的老家伙,他那么严厉地坐在车子里,大脑袋挺得笔直,愚蠢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上帝亲临似的。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国红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你说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内特利大声指责他说,“那是一件恶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是吗?”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戏弄他说,一边神态严肃地捏着他那个尖下巴,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必须为我的公正而称赞我。当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把一个强壮的年轻中尉扎死。”

  这个可恶的老头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这使得内特利惊愕不已,手足无措。“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言词激烈地叱责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钦佩他。”

  “他是个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力做得像个年轻的傻瓜似的。

  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内特利带着忧郁、敬畏的神情轻声回答说:“没人知道。他好像失踪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个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为了什么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内特利马上竭力反对。“为自己的国家用生命去冒险没什么荒唐的!”他郑重地说。

  “是吗?”那老头问,“国家是什么?国家是四周用界线围着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当然,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人们为了它们去死。”

  “任何值得人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人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为它去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神灵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人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简直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我就二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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