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外国文学 > 到灯塔去 >  上一页    下一页
五九


  第五章

  是的,莉莉·布里斯柯站在草坪边上断定,那是他们的船。那条船的帆是灰褐色的,现在她看见那船平贴在水面上,疾驶着穿过海湾。她想像他就坐在那里,孩子们仍然沉默不语。而她也无法影响到他。她没有能够给予他的那份同情沉沉地压在她心头。使她难以作画。

  她向来感到他很难相处。她记得她从来不能够当着面赞扬他。这使他们的关系处于中性状态,没有任何性因素,而正是这个性因素使他在明塔面前大献殷勤,几乎到了轻浮的地步。他会给她摘下一朵花,把他的书借给她。但是他能够相信明塔会谈这些书吗?她在花园里走列哪儿都带着它们,把树叶夹在她读到的地方。

  “你记得吗,卡迈克尔先生?”她看着老先生,很想问他。但是他拉下帽子半遮着前额;她猜他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幻想,再不就是躺在那里捕捉词句。

  “你记得吗?”她走过他时很想问他,又一次想起了拉姆齐夫人在海滩上的情景;木桶在水里上下浮动;信页在空中飞舞。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一幕仍保存了下来,萦回脑际、照得通亮、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而在它之前和在它之后的一段漫长的时间中,一切都只是一片空白呢?

  “那是只船吗?还是钓鱼的浮子?”她会问,莉莉重复着这话,很勉强地转身回到画布前。真得感谢老天,那片空白的问题依然存在,她心想,重又拿起了画笔。那片空白瞪着她。画面的整体平衡取决于这个砝码。画的表面应该明亮美丽,轻盈纤软,像蝴蝶翅膀上的颜色那样,色彩相互交融。但是在它的下面,整个结构必须用铁螺栓夹在一起。它将是你可以轻轻一吹就起皱、而同时一组马也休想拉得散的东西。她开始涂上一抹红色,一抹灰色,开始一点点按自己的意愿塑造这片空白。同时她又似乎在海滩上坐在拉姆齐夫人的身边。

  “那是只船吗?还是只木捅?”拉姆齐夫人问。她开始到处找眼镜。找到了以后,她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大海。莉莉不断画着,感到似乎有扇门被打开了,她走进去,站在一个教堂般高大、非常幽暗、非常肃穆的地方,默默地环顾四周。叫喊声从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轮船冒着烟柱消失在地平线上。查尔斯扔着石片,使它们跳跃着掠过水面。

  拉姆齐夫人默默地坐着。莉莉想,她很高兴能静静地休息,不必与人交流;在人际关系最朦胧的状态中休息。谁能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样的感觉?即使是在亲密的时刻,谁又能说,这就是真知?拉姆齐夫人可能会问,说了出来岂不扫兴(这样沉默地和她在一起的情况似乎经常出现)?难道这种沉默不能更好地表达内心?至少那一刻似乎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她在沙上捣出了一个小洞,然后又盖上了,仿佛将这完美的一刻埋在了里面。这一刻像一滴白银,她只消在里面蘸一下就能照亮往昔的黑暗。

  莉莉退后几步好观察画布上画的整体状况。作画走的是一条奇特的道路。你往外走呀走,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你仿佛走到了一块架在海面上的狭窄的木板上,周围没有任何人。当她蘸蓝色颜料的时候,她同时也蘸入了过去。她记得这时拉姆齐夫人站起身来:该回宅子里去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全都一起从海滩往回走,她走在威廉·班克斯的后面,明塔在他们前面,袜子上有一个洞。那个破洞里露出的一小块圆圆的粉红色的脚跟似乎在向他们焙耀自己!威廉·班克斯对它是多么反感,虽然就她记忆所及,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女性气质的湮灭、肮脏和杂乱、以及仆人离去、到中午床还没有整理好——他最厌恶的一切。他习惯地战栗着张开手指,仿佛要挡住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这时他就是这个样子——把手挡在面前。而明塔继续在前面走着,想来保罗来接她了,她就和保罗一起去了花园。

  雷勒夫妇,莉莉·布里斯柯回忆着,一面在挤一管绿色的颜料。她搜索着对雷勒夫妇的印象。他们的生活以一系列的片段场景出现在她的记忆中;其中一幕是在黎明时的楼梯上。保罗头天晚上回来得早,睡觉也早;明塔回来得晚;凌晨三点钟左右,明塔头戴花环,涂脂抹粉、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出现在楼梯上。保罗穿着睡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根拨火根,以防碰上入室盗窃的贼。

  明塔站在楼梯半中间的窗前,在苍白的晨光中吃三明治,地毯上有一个洞;但是他们说了些什么?莉莉问自己,好像只要看着他们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很激烈的话语。明塔令人生气地继续吃她的三明治,说话的是他。他说的是气愤的、妒忌的话语,责骂她,声音很低,免得吵醒孩子,那两个小男孩。他神情沮丧、拉长了脸;她则招摇艳丽、满不在乎。结婚一年左右他们的关系就稀松了;这场婚姻结果很槽糕。

  而这样,莉莉蘸了点绿色颜料,心里想道,这样来想像他们生活的情景就是我们所谓的“了解”他们,“关心”他们,“喜欢”他们!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是她想像出来的;尽管如此,这就是她对他们的了解。她继续深入挖掘进入她的画作、进入过去的岁月。

  还有一次,保罗说他“在咖啡厅里下象棋”。就凭这句话她又想像出了一整套的情节。她记起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设想他如何给家里打电话,女仆说“雷勒夫人不在家,先生”,于是他决定也不回家。她想像看到他坐在某个阴暗场所的角落里,红色长毛绒的坐椅上沾满烟尘,那里的女招待和客人很熟悉,他和一个小个子男人下棋,这个人做茶叶生意,住在苏必顿。

  保罗对他就只有这么点了解。后来他回家时明塔没在家,后来就是楼梯上的那一幕,他手里拿着拨火棍好对付入室盗窃的贼(无疑也是为了吓唬她),话说得很厉害,说她毁了他的生活。总之当莉莉到里克曼斯沃滋附近的一所小别墅去看他们时,他们的关系紧张得可怕。保罗带她到花园里去看他繁殖的比利时兔子,明塔跟在后面哼着歌,赤裸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惟恐他告诉莉莉些什么。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