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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认为,对于盲人感官增强做出最好解释的人莫过于拉塞尔了。他既不用导盲杆,也不用导盲犬,然而却能准确地辨别出方位和距离。他依靠的是脚步发出的回声。当两只耳朵不能同时听到回声时,他就调整头的方向直到两耳能够同时听到为止,以此辨别面前出现的物体。他知道声音从他脚下传到他的耳朵时所需的时间和它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将其与物体发出的回声相比较,从而判断出物体的距离。研究认为,盲人对物体的感觉是通过声波和听觉实现的,拉塞尔的说法为其提供了证据。此外,没有任何研究说明盲人不具备辨别物体的能力。

  我不敢说我也有这种敏锐的感觉,只记得自己在游泳时的感受。每当我游到池边时都能预先知道,因为水的声音向我发出了警告,强度达到了构成“面部视觉”的程度。这一点对于明眼人也是如此,他们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有所体会。瓦格纳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你听不见的声音,我也听不见。”即使失明能使其他感官有所加强,那也主要是盲人努力的结果,心理变化居其次。

  然而,如果有些盲人确实具有出类拔粹的敏锐感觉,那也是天生失明使其然。我成年后失明,竭尽心力地培养这种感觉犹有不及。掌握面部视觉宛如学习一门外语、好似锻炼肌肉、好比年轻人明亮的双眼,越年轻越好。

  失明期间,我从未有过感觉得到加强的体验。我知道,全国盲人协会一定不会同意我的观点,认为我受到了有害的蛊惑。然而我的感觉恐怕恰恰相反,非但没有加强,反而萎缩了,就像一部没有小提琴的交响曲(或用吕塞朗的话说是琴弦松垮垮的)。我经历了心理学家乔安·勒梅斯特(本人患有多发性硬化病)描述的很多感情阶段,例如对医学的无能为力感到气愤、对“幽灵般的自我”感到沮丧(“如果不失明我会干出一番大事业”)、在命运无可挽回的情况下重新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重打鼓另开张等等。即使我产生过感官不完整的想法,那也不过是一个阶段而已。但我确实认为,这一过程肯定会使人的性格有所改变。胡尔失明四年之后,他感到胆子变小了,在酒吧中既不能、也不愿意和陌生人交往。

  我发现自己失明时很难对陌生人找到感觉,需要通过名字而非面孔慢慢体会,因此我理解胡尔变得怯场的原因。我认为,随着背景的消失,头脑中对各种事件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视觉永远是一种诱惑。在我失明的十五年里,我对视觉世界逐渐变得淡漠了,不像开始时那样执着。人和环境的视觉形象似乎离我远去,无关痛痒。正如胡尔所说,“已经开始习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生活了”。这一点也说明了提瑞西阿斯变性后在性格上发生的变化。

  谈论什么是完整的感官无异于自寻烦恼。我发现,在探索原子和星云一类的问题时,即使五种感官皆在也是不够的,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说四种感官不健全呢?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改变的只是定义,即所谓的完形概念,而非基本内涵。失明在此应当重新组合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在新的局限内的完整单位。舍维尼举过一个例子说:一辆四轮马车坏了一个轮子,把剩下的车轮移到中间,马车还可以行走。蜥蜴失去尾巴后体型发生了变化,但行动却和完整的蜥蜴相同,没有什么两样。

  这里,不妨假设有可能对感官的完整性重新定义,因此我们回过头来继续讨论刚才有关盲人优势的问题。残疾是一位伟大的老师,如果你是一名听话的学生,她会让你懂得什么是自豪、虚荣和限制。我十分欣赏拜塞尔对问题的回答。别人问他,瘫痪多年以后假如能够重新行走将会怎样?对此,他反问道:“那么我将为此放弃什么呢?”他的回答并非盲目乐观,而是一种明确的表示:欢乐总是伴随着悲伤,两者永远同在。

  我怀疑盲人对流离失所的人有一种更亲密的感情,克拉克无疑就是这样:

  我认识那些在垃圾桶里捡垃圾和在门道里过夜的人。他们经常和我交谈。有人可能躺在肮脏的地上认为残疾使我进入了他们的行列;有人也许会说我还无权走入他们的阵营。

  那些权力的外部象征,如卡迪拉克和布鲁克斯豪华套间等,对盲人来说没有多大作用。盲人只有亲自接触到有权势和受歧视的人之后才能对他们有所认识。我不知应该如何对此进行一步阐述。很早以前我就是一个心肠软弱的逍遥派,并非失明使其然。我知道,有些事眼不见心不烦,例如蓬乱的胡须、肮脏的衬衫和各式各样的鼻子等。一些让人产生偏见的因素失明后看不见了,我想这也许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因此,有人把正义比喻为盲目一定有其道理的。

  我经历过依赖别人和听任摆布的痛苦阶段。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祈求和希望过别人帮忙,但我在内心中还是不情愿地悄悄这样做了。有时,我最大的心理负担就是感到自己必须接受明眼人的帮助,否则将一事无成。我必须使用盲人手表、必须等待朗读者或者司机的到来。有时我必须多等半个小时,否则就会耽误别人的时间。无论我多么渴望自由、多想写自己的书、多想自己讲课、多想为自己的家庭尽一点义务,但都无济于事。我在日常生活中只能把自己放在首位。失明使人产生依赖与合作的意识,好比一种衬衣,故意把纽扣缝在背后够不着的地方,藉此培养人们互相帮助的习惯。

  回顾过去,这种依赖只是我在向明眼人寻求帮助方向迈出的一小步。盲人是最需要依靠别人的群体,或多或少地说明了人类的共生关系。拜塞尔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尽管我们看不到别人,但并不孤单。”我想,他的话无非是要说明没有眼睛能更容易看出人类的亲情。假如如此,我可以告诉他,视力恢复后他能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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