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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儿艾利森十几岁时十分烦燥,常常为获得一副芭蕾舞演员式的身材心烦意乱和拒绝吃饭。为此,我们争论、劝说乃至声泪俱下,真是伤透了脑筋。

  这里不是讲述我女儿故事的地方,我只想说明那些年里我们确实遇到了很多麻烦。她的问题有多少与我的失明有关不得而知。然而,我在伦敦完成古根海姆使命的半年却使我们彼此受尽折磨。那是我视力衰退的最后阶段,走路摇摇晃晃,不但要紧张地用望远镜观察汽车站牌,而且要不断向陌生人问路,痛苦程度可想而知。由于我在伦敦的乐大于苦,所以并不如何在意。艾利森则不然,她讨厌这种情况,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拒绝离开我们临时栖身的公寓。她的顽固使我大为恼火,我们争吵,闹得不亦乐乎。弗吉尼亚伍尔芙1笔下的叫喊和我们的相比也只能自愧弗如。然而,我们究竟为什么吵闹不休呢?

  有时,我的失明是其中原因之一,她说。回家以后,她留下了一个自杀的纸条(后来自杀未遂),上面要求在她死后把双眼移植给我。还有一次,我们动起手来。我抓住她,她一边反抗一边叫喊说,她看不到我的眼睛,无法隔着那层象征死亡的白内障看清我。这些话让我十分难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双眼是感情交流的工具,眼睛可以表达爱与恨、信任与怀疑、赞同与谴责。没有它们,孩子如何同父母沟通呢?

  艾利森对父亲失明发表的意见仅仅道出了盲人不利因素的一个方面。对于盲人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看不到亲人可爱的面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亲人的相互微笑。眼睛既可接收又可表达,是唯一可以同时完成两项工作的器官,耳朵、皮肤或舌头对此都无法胜任。眼睛如此重要,是面部五官之首。试想,我们见到一个陌生人时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多少信息;想一想我们如何通过五官表达彼此的敬重与轻蔑。没有了双眼,我们的基本存在便会受到威胁,好比一个人顾影自怜但看不到自己的尊容。

  在我的脑海里保留着我所熟悉的所有面庞,然而他们的实际形象正在日益改变,年轻人尤其如此。我知道,艾利森的变化很大,我头脑中的印象是她15岁时的情形,如今她已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年轻妇人了。我抱过她的两个孩子,但从没看见过。他们停留在不属于我的视觉世界里,他们的面容对我来说永远是一团迷雾,把他们抱在怀中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时常担心我的手指会不小心碰到他们的眼睛,或走路时把他们的胳臂拉扯得太大了。我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血缘上的外公而已。

  此外,盲人在心理上还有一种不十分明显或公开的罪恶感。作为一个失明的年轻女人,克拉克在她的公寓遭到诅咒和房客们纷纷离开时,感到了这种情绪的存在。

  我们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不敢面对他人,好像正在从事一场重大犯罪活动。我想,这种罪恶感是由于我们已在训练自己破我们的记忆,把它们驱赶到生活以外。我们能在梦中和它们相见,但却惧怕做梦。

  然而,雪莉的面庞似乎永远在我面前,另我百看不厌。我们的生活密切地交织在一起。我对她十分自信,她的面容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并且坚定不移。我知道,我们都在变老。彼此能够看到对方变老的过程是一件好事。对于相爱至深的人来说,看和被看、想看和想被对方看是非常重要的相互关系。如果到了无法以你爱人的角度看你自己的地步,无可奈何的遗憾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结束驾驶生涯是一件困难的事。对于住在加利福尼亚南郊的人来说,放弃开车有如放弃了自由。从不再驾车的那一天起,我的日程安排便取决于他人了。我的感觉好似墨菲描写他下肢截瘫、成为一个被动者时的心境那样,“等待世界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候向我走来。”我停止开车的时间在瑟伯之前。他这样描写他离开方向盘时的最后时刻:

  夜间开车的危险是尘土扑面而来,成群的虫子飞到挡风玻璃上,它们时而像身穿旧军装的舰队司令,时而像卖苹果的瘸腿老妇,时而又像无数翘起的驳船船头。我冲出它们的阻拦,越过壕沟、穿过田野、冲上草坪。那些诩诩如生的舰队司令和瘸腿老妇也许真有其人,他们在休息之前到路旁呼吸新鲜空气,而我却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唉,我是如何欣赏瑟伯那种出类拔萃的感觉啊:“我开夜车时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奇怪欲望,现在虽然克服,但仍止不住抽泣。”不久,他告别了可以随意支配的方向盘,从此引退。

  然而,我不应该哭泣。生活对我来说不像瑟伯开车时那样阴暗。诚然,我常常和他一样“像一个戴眼罩的人在黑色的地毯上寻找黑袜子”,但从不记得有过他那样的绝望:“我只卖一毛三分钱。”我从来不借酒浇愁,从来没像约翰尔1那样陷入痛苦孤独的深渊,直到“触摸到沟底的岩石”。相反,我的签名永远向上,生气勃勃。有人告诉我,突然到来的灾难(我和瑟伯的灾难是慢慢降临的)更容易使人丧失勇气、使人悲伤。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慢慢从消极中寻找积极因素是减轻痛苦的唯一手段。

  事实上,在我走向失明的漫长过程中的确有过很多轻松愉快的时刻。我记得办公室发生停电时的情景,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我们办公的楼房主要用于藏书,几乎没有任何窗户。没有电灯,室内和走廊一片漆黑。每逢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其他人立刻惊慌失措,而我则没有任何不同。“鲍勃2在哪儿?我们请他帮忙!”大厅里传来人们的呼唤。我拿起手杖,用它敲击着地面,领着众人手拉手地穿过大厅、走下楼梯,来到外面的光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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