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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加拉尔陀被这三个女人当作半神似的接待了,她们忘记了自己的朋友,只是盯着他看,以抢着坐在他旁边为光荣,用透露情欲的眼睛抚爱着他……因为她们的金头发,她们的优美的服装,她们的身体发出来的、洒了香水的富有诱惑性的微妙的肉香,似乎用醉人的、飘荡不定的云雾裹住了他,她们的模样使他记起另外一个女人,记起不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被忘掉了的那个女人。

  他的同伴们在一起使这个回忆格外鲜明。同伴们全是堂娜索尔的朋友;有几个还是她的一家人,他曾经把他们当作亲戚看待。

  大家又吃又喝,这是晚间宴会特有的那种野蛮的大吃大喝,在这种宴会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必须放荡一下,尽可能快地喝个大醉,获得头昏脑胀的欢乐。

  在大厅尽头,一队茨冈人弹响了六弦琴,歌唱着伤感的歌。一个外国女人由于不由自主的一股热情爬上了桌子,开始生硬地摆动屁股,她想模仿本地的跳舞,卖弄一下她们在短短几天里,在一个塞维利亚大师的教导之下所学到的跳舞知识。

  “丑恶!生硬!……乏味!”朋友们讽刺地叫喊,用有节拍的鼓掌鼓舞她。

  他们嘲笑她的迟钝,却用充满情欲的眼睛赞赏着她的美丽的身体。她却为自己的艺术而骄傲,把她听不懂的话当作喝彩,同时继续扭动屁股,弯起胳膊搭在头的两边,仿佛是水壶的把手,眼睛望得高高的。

  半夜以后,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醉了。女人们已经不识羞耻地包围了剑刺手。他可是毫不动情,听凭她们争辩由谁占有他,她们的嘴热情地吻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他也醉了,但是这是悲伤忧郁的醉意。唉,另一个女人呵!……那真正的金发女人呵!在他身边的这些女人的金头发是人为的,被化学染料硬化了的又粗又硬的头发。她们的嘴唇滋味像是加上了香水的奶酪。她们身体的美是僵硬的,被打磨得光光的,就像人行道一样。哪怕洒上香水,他还是觉察到她们发出天然的庸俗气息。另一个女人呵!另一个女人呵!

  不知怎么一来,加拉尔陀发觉自己已经在花园里,在似乎是从星球上降落下来的庄严的寂静里,在绿荫浓郁的几个花园食堂中间,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穿过树叶可以看见食堂的窗子,照得亮亮的像是地狱的进日,窗子里人影来来往往,正像是一些黑洞洞的恶鬼。

  一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臂拉扯,加拉尔陀让她拖着走,简直并没有看见她,老是在惦记一件很远很远的事物。

  一个钟头以后,他重新走进食堂。他的女伙伴头发蓬乱,睁着明亮而怀着敌意的眼睛,对她的女朋友们说话。那两个女人笑了,带着厌恶的神色对旁的男人指指他,他们也笑了……哈,西班牙!幻灭的国土,那儿的一切都只是传说,即使英雄们的勇敢也是一样!

  加拉尔陀再喝再喝。女人们以前争论谁坐在他身边,抢着抚爱他,却发现他这样冷漠,现在已经把背脊向着他,辱骂他的阴郁,投向旁的男人的怀抱里去了。六弦琴手们差不多不弹了,他们饱喝了葡萄酒,就睡眼蒙眈地伏在乐器上。

  等一个朋友请他搭他的车子回家的时候,斗牛士躺在一张凳子上已经快睡去了,这个朋友必须早些离开,以便在他的母亲,老伯爵夫人,像每天一样起身参加天亮的弥撒以前到家。

  当他的朋友把他送到他家的街角上的时候,晚风并没有吹醒斗牛士的醉意。加拉尔陀用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屋子。他停在大门口,两只手在墙上撑住身子,把头靠在胳膊上,他似乎已经支持不住他的思想的重担了。

  他完全忘记了他的朋友,忘记了爱利塔拿的一顿晚饭,也忘记了起先争夺他的爱情,终于又辱骂了他的那三个涂脂抹粉的外国女人。他还有一点儿记得另外那个女人;永远是那个女人!……但是这也只是模糊地记得,终于也淡忘了。现在,在醉意引起的许多变幻莫测的梦境里,完全是有关斗牛的事情。

  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屠牛手,呼啦!有契约经理人和他的朋友们可以证明,这是真理。等他再走上斗场的时候,他的敌人们会看到精彩的场面的。那一天他遭遇到的事情,只是偶然的事情:坏运气跟他开了一次玩笑。

  由于这时候醉意带给他的万能的力量,他感到骄傲起来,他把所有的安达卢西亚和卡斯蒂利亚的雄牛,都估计成柔弱的山羊,他只要空手一击就可以把它们翻倒。

  那一天他遭遇到的事情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事情!……正像国家说的:“哪怕头等歌唱家,也有一次嗓子沙。”

  这一句谚语,是他从许多可敬的斗牛前辈嘴里听来的,他们在斗场上碰到坏运气的时候这样说过,现在使他激起一种不可抗拒的唱歌的欲望,想用他的声音打破这没有人迹的街道上的一片沉寂。

  头还是靠在胳膊上,他哼起他自己即兴作成的抒情歌,颂扬自己的功勋:“我是胡安·加拉尔陀……比上帝本人还要有胆……胆……胆量。”因为对于自己的光荣他一时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就用沙哑单调的声音重复着这几句话,打破了沉寂,引起一条看不到的狗在街道尽头吠叫起来了。

  这是父亲的遗传在他身上复活了,补鞋匠胡安先生每礼拜喝醉了酒跟着就有这样唱歌的狂热。

  大门打开了,伤疤脸半睡半醒地探出头来看这醉汉,他听出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哈!是您吗?”剑刺手说,“等一会儿,因为我马上要唱最后一段啦。”

  他又把这歌颂自己胆量的断断续续的抒情歌反复唱了几次,一直唱到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家里。

  他不愿意上床。因为他猜想到自己的境况,他耽搁了上楼走进寝室的时间,卡尔曼也许还在那儿醒着等他呢。

  “去睡吧,伤疤脸。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但是他的书房的全部装饰品在吸引他,那儿有许多活生生的大照片,从雄牛身上拿下来的雄牛饲养场的标记,和宣扬他的名誉的广告。

  等电灯亮了,仆役走了,加拉尔陀站在书房中心,两腿摇摇晃晃的,欣赏着墙上的一切,仿佛他还是第一次细看这个胜利的博物馆似的。

  “很好。确实很好!”他咕哝着。“这一位漂亮的勇士是我,那一位也是我,所有的全是我!……唔,还有些人在骂我呢!……该死的!我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堂何塞这样说过,他说得很对。”

  他把帽子丢在长靠椅上,仿佛是脱下沉重地压住他额角上的光荣的王冠,然后歪歪斜斜地走向书桌,两手支撑在书桌边,眼睛盯着装饰在书房尽头墙上的那个极大的雄牛头。

  “嗨!您晚上好,勇士!……您在这儿干什么?……哞!哞!”

  他带着孩子气的愉快,模仿草原上和斗场上的雄牛的吼声向雄牛头致敬。他不认识它了;他记不起这一个毛茸茸的牛头长着一对吓人的大角,为什么到他这儿来了。可是他慢慢地记了起来。

  “我认识您,您这个流氓!……我记得,您那一天下午曾经叫我多么生气呀。群众对我吹口哨,丢瓶子……还有人辱骂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是您却是那么称心快意!……您是多么高兴呀!不是吗,您这无耻的家伙?……”

  在他这醉汉的眼睛看来,他觉得,由于它抑制着哄笑,它的用釉涂亮的嘴在抽搐,玻璃眼睛发出闪光。他甚至觉得这长着大角的牲畜在微微点头,承认他的问题。

  一回忆起那个下午不体面的事件,一直到现在还是笑眯眯的、心境愉快的醉汉发怒了。这恶毒的牲畜还要笑吗?……那些狡猾深思、存心不良的雄牛,正是使这好人儿陷入可笑的境地受人辱骂的罪魁。啊,加拉尔陀是多么仇恨它们呵!他把怎样敌视的眼光盯住这戴角牲畜的那一对玻璃眼睛呵!

  “您还要笑吗,狗崽子!该死的,您这流氓家伙!但愿生下您来的那头母牛和在草原上饲养您的骗子老板受人咒诅!但愿上帝把他关进监牢……您还要笑?您还要对我扮鬼脸?”

  由于不可克制的愤怒,他把上半身伏在书桌上,伸手打开了一个抽屉,在里面不知找什么。接着,他直起身子,把手伸向雄牛的头。

  砰!砰!……响了两枪。

  一只玻璃眼睛打成了碎片飞溅出来,在那牲畜头上烧焦了的毛丛里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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