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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闲话少说。还是回过头来谈安努什卡的人生哲学吧。我不想说她是个自觉的宣传家,但她却很爱宣传教义。每逢女仆室开饭的时候,总能听见她瓮声瓮气地讲个不停,仿佛她要抓住机会补偿她在楼上耳房里忍受的死一般的沉默似的。她的声音传到母亲耳里,母亲的心好似火烧火燎,因为,不用听清安努什卡的话,母亲便已猜到她在讲些什么了。

  安努什卡的话,从实质到形式都极为单调。这些话只有一个中心思想,它的全部内容早已讲完,但是在那些百听不厌的女奴面前,却总是显得新鲜。“服从!服从!服从!天国的光明将照耀受圣餐的人们!”她再三再四地强调说,并且举出福音书和使徒传里的故事做例子(凑巧,她能读读教会的经书)。由于现存秩序本来就建立在使人呼吸艰难的绝对服从的基础上,所以,当大家从她嘴里听到奴隶生涯的重重苦难并不是命运之神胡作非为的结果,而是一种暂时的考验,通过了它,便能在永恒的天国里坐享安乐时,她们也就仿佛觉得轻松得多了。

  没有一个女奴表示异议;只有女管家阿库丽娜不放过机会呵斥安努什卡。

  “又哇哇乱叫了,臭嘴乌鸦,听都听厌了!开口服从,闭口服从,你不说人家也知道!”

  还有母亲,她偷听到谈话,在走廊里喝道:

  “捣乱鬼,你要搅乱人心!快吃完你的饭,给我滚回环房去!”

  “我没有搅乱人心,我是劝人为善,”安努什卡回嘴,“我是说:若是主人骂你,你不要抱怨;若是主人打你,你要抱着感激心领受!”

  “你的意思是说主人光会打骂奴隶吗?”

  “我不是说主人光会干这种事,我是说,若是主人打……”

  “好吧,就算你的意思是‘若是主人’……可是,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太太,以后上帝会判决的。”

  “好一个‘上帝会判决的’!我要命令他们把你拖到马房去揍你一顿,我倒要看你怎样感激我!”

  ,“我会感激您的。太太,我会给您磕头。”

  这一类冲突实际上并没有引起不良的后果。一则因为没有抓到把柄,再则,家奴们对安努什卡的爱也保护了她。总不能因为她教训奴隶们要抱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主人的打骂,就真的把她拖到马房去接她呀!假如她的话的确没有旁的意思,那还好说。可是问题也就在这里。口里说:“服从吧,感谢吧!”——实际上……休想!那些下流胚,他们会体会出言外之意的:你只要稍稍教训教训他们,他们就会对你龇牙咧嘴!

  “快吃吧,吃吧!下贱婆娘,你最好还是别做声!”母亲做结论说,退到自己的卧室去。

  但是,有一天母亲差一点对安努什卡下了毒手。那天是个大节日,可是因为节日里家中仍然有许多事要做,加上那天母亲不知为什么火气很大,这样一来,女奴们自然不能出去游玩了。吃午饭的时候,安努什卡照例发表了一通即席高论。但是,象我已经指出的一样,一旦接触到实际土壤,她便不能保持理论见解的高度,知不觉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

  “上帝是怎样办的呢?”她开导大家说,‘他工作六天,第七天——他休息。大家也应当这样办。不光是人,野兽也应当这样。人家说,狼在礼拜天也不吃牲口,只是躺在泥潭里休息。所以说,要是违背主的训诫,那么……”

  可是女管家甚至没让她把话说完。整个女仆室归女管家管。她要为“这帮女流之辈”的秩序和安宁向太太负责。因此,她对努什卡的传播教义抱怀疑态度是很自然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想造反吗!”她对安努什卡喝道,“你说,今天既然是节日,太太的命令就不该听从!你这是说:抄起手坐着吧,上帝亲自这样吩咐的!看我不把你……你等着!”

  说着,她跑出女仆室,去向母亲告状。这一下可闹翻了天。母亲要求立刻送安努什卡口拐角村,甚至威胁说,要把“好姑姑好姐姐”一齐打发走。但是,由于父亲的干预,这场风波才只限于叫嚷几声,威胁几声就结束了。父亲也没有称赞安努什卡,但只是对在下人食堂开饭时跪了一阵子。此外,还规定在一个月之内不准她进女仆室的房门,把饭食给她送上楼去吃,“以示惩戒”。

  总之,安努什卡吃了女管家许多苦头,虽然不能说女管家生性凶恶,或者对嚼不完牙巴的弯腿笨婆娘抱有先入为主的敌意。什么条件下,可以达到主奴共处、相安无事的境界,对这一点,她的看法倒并无二致(她们两人一致认为盲目服从是主奴共处的一个主要条件),但是,安努什卡是个理想主义者周为“从《圣经》找到了安慰而使她对奴隶生活的看法带上温和色彩,阿库丽娜是个热心的萨杜基派①的信徒,把奴隶地位视为命里注定的重轨。生与俱来,死与俱往。因此,安努什卡的说教在阿摩丽娜看来不过是徒增刺激的空话,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①公元前二世纪犹太人的宗教政治教派,摈弃天命说和灵魂不灭说。

  除此之外,阿库丽娜在主人庄园里的地位和其余的家奴又略有不同。她是外村人,同红果庄和本村的人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母亲是在后沼镇发现她的,她是个孤苦伶仃的穷女人,住在村尾,靠集市日在市场上做小买卖为生。母亲向她问长问短,见她机灵乖巧,善解人意,能说会道,便不加深思把她带回红果庄,让她管理女仆,保护主人的财物。她担任这个角色十分卖力,自称是拴在链子上的母狗。她和谁也无冤无仇,她只是爱摆头目的架子,洋洋得意地吠叫,旁人看来觉得十分凶恶。

  “她把我拴在链子上,我就得汪汪叫!”她声言说,“你们以为我心疼主人的财产,其实它跟我有什么相干!可是太太派我保护它,我就得拖着链子乱蹦乱叫,直到我断气。”

  总之,阿库丽娜的狂吠,把人家替她脖子上拴上链子的含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致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旁的精神活动的余地。母亲了解这一点,常常自诩她发现了阿库丽娜无异于找到了一件宝物。

  安努什卡迈捅过一回漏子,同上面讲的那件事有些相似,不过发生的时间早些,那时刚颁布了第一道限制地主权力的敕令①,规定地主在出售农奴时必须将其全家卖出,不得使农奴家庭骨肉分离。这个消息很快地传遍各个村镇,终于传进了红果庄庄园的女仆室。这消息在这里无疑也有所反应,虽然它所表现的形式仅限于窃窃私语和低垂双眼,但是敏感的地主却看出这一现象的含意(“哼,狡猾的东西!眼睛望着地下,怕露马脚!”)。自然,母亲睁大眼睛注视着各种动向,尤其留神地窃听安努什卡胡说些什么。果然,安努什卡心里存不住话,准备就此事说几句感恩颂德的好话,但是她刚开口说了一句“皇恩浩荡!惦着我们苦难深重的奴隶……”,母亲便向她飞奔过去。

  ①指尼古拉一世在一八三三年颁布的准许地主出卖农奴但必须连同其家属一并出售的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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