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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象对待我的兄长们一样,母亲也打算送我去住那个有八个年级和一个预修班的莫斯科寄宿学校。进预修班的要求非常有限。神学课——要求能读到《旧约》中的《列王记》,并且熟悉最主要的祈祷词;俄文课——要求能正确读出和写出词品的基本概念;算术课——要求会加减乘除。至于地理、历史、外语,一律免试。母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否送我进预修班呢?这只须把邻村利亚包沃的一位神甫请来,在人学考试前是来得及帮我补习这些功课的。

  但是,如果送我上学,便不得不为我付出一大笔学费:九年中,每年要付六百纸卢布。这样一想,她便吓坏了。她一算,总共要花五千四百卢布,数目太大,她愤愤地啪啦一声将算盘珠一拨,气冲冲地推开了算盘。

  “休想!”她叫道,“不算他,已经有七个蠢货吊在我的脖子上,每年为他们白花四千多卢布,现在又出了第八个!”

  按照这样的考虑,她决意暂时不作任何决定,且等大姐归来再说,在这期间,只聘请利亚包沃村的神甫来教我,看情形再说。

  “这本书给你,”一天她对我说,同时把一本《旧约故事一百二十四篇》放在桌上。“明天利亚包沃村的神甫到我们家来,我同他谈一下,让他教你。你自己也该看看哥哥姐姐读过的书。这些书也许有用处。”

  利亚包沃村的神甫来了。他跟母亲商议了好半天,最后约定:他每周来我家三次(利亚包沃村离我们家六俄里),每次教我两小时。讲好每月付给他八卢布的学费,外加西普特面粉,上课的日子由主人家供膳。

  作完祈祷,接着开始正式上课。

  瓦西里神甫的教学方法和当时所有的教师没有两样。上完课,他从《旧约》中挑出两三页,从《简明俄语语法》中挑出两三节,指定我自习,他下次来时便“提问”这些指定的作业。只有算术中的各种规则必须讲解。不过,以前哥哥姐姐们上课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过,许多东西我已经知道,至于祈祷文和圣训,从小家里人就逼着我背得烂熟。因此,根据讲好的条件,神甫必须同我“坐满”两个钟头便太多了,后一个钟头,我们往往用来聊天。多半是我问长问短:瓦西里神甫的教区里有多少农奴、多少村庄、村庄都叫什么名字啦,在圣诞节、复活节和守护神节日,他主持圣礼、唱赞美歌,能挣多少钱啦,他是否常常为死者举行四旬追荐仪式啦,神甫、助祭和执事之间怎样分配进款啦,等等。为什么这些东西使我感到兴趣,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我们家里那种积攒钱财的家风对我的影响吧。

  瓦西里神甫很满意他的教区:他每年从教区方面收人五百卢布,此外,他还经营一份教会拨给他的土地。靠这些进款,在当时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何况他只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在神学院毕业了。但是,县里还有更富足的教区,所以他对我数落那些教区时,不免有些眼红。

  “拿号陶河畔的尼柯拉教区说,谢苗神甫去年单是给人家举行结婚仪式就有五十次。算算吧,如果一次五卢布,合下来该有多少钱!他那个教区单是一片耕地上就有一千二百个农奴。他的农民全是经济农民。那些人干活认真,也愿意干活。他的土地,除了法定的领地之外,有许多是善男信女捐赠的。他还有一个养鱼的湖,湖里的狗鱼又肥又大。县长、司书、村长——全是他的朋友。亲自下地扶犁的事——他一辈子都没干过!他只消在头一天悄悄给村长打个招呼,第二天天黑以前,地就耕妥了。即使要请人喝两口,他也不用花钱买酒,因为他兼做包税商的业务,而尼柯拉教区又有酒馆子。当然,有时他也带把镰刀下地去解解闷儿,割几镰做个样儿,就回家了。此外,他还养蜂,买卖马匹,放债收利。去年他嫁第五个女儿,陪嫁光是现款就有五百卢布,奶牛、女人的各式各样衣裳还不在内。他到省里去,花两、三百卢布为他女婿在城里弄了个神甫位置。你瞧,人家谢苗神甫是什么气候!”

  “可是您的教区里有八家地主呀!”我顶了他一句。

  “地主又怎样!地主倒是地主,可是从他们手里能得到什么好处?你的妈妈也是个财主,可是她舍得给神甫很多钱吗?做一次晚祷才给二十戈比,有时还只给十五戈比。可神甫要站一个半钟头呐,累得够呛。一整天不是耕地,就是割草,回家已经够累的了,晚上还要你站着唱一个半钟头的圣歌!不,我还是离开我的地主们远些的好。第一,他们给你的好处等于零;这且不说,第二,他们还老骂你是种马、放荡鬼。”

  这样,我渐渐地打听出当时神职人员的日常生活的详情细节。他们在神学校里学些什么,怎样取得神甫和助祭职位,怎样献身于神职,什么是教区监督司祭、宗教管理处、宗教法庭①,等等。

  ①沙俄时代的宗教法庭,除了办理宗教诉讼案件之外,还管理教会其他事务。

  “为了弄个地盘,就得请求父亲把他的位置传给你,或者人赘到有女儿待嫁的老神甫家,”瓦西里神甫讲道。“宗教法庭里有乡村教区的名单,里面开列了有女儿待嫁的老神甫。我父亲是个教堂执事,他立刻要把他的位置传给我,可是我在神学校毕业时品学兼优,我不甘心当个低级的小执事。我在省里游荡了四、五年,老想找个好未婚妻。我忍受了贫穷的煎熬——那境况连童话里都没讲过。我身无分文,可是没有钱寸步难行。人总是嫉妒的、贪婪的。我在宗教法庭里花了许多钱,四处寻找未婚妻,可是,不是女方有缺陷,就是教区不中意:女方的老人要靠它过日子。末了,上帝指引我到了利亚包沃。没什么,我跟我妻子过得挺和睦,不愁吃穿。”

  “您愿意把自己的位置传给您的儿子吗?”

  “眼前还没有这个打算。上帝保佑,我自己还……再过十来年也许会吧。再说,我的大儿子不想吃教堂的饭,他想进世俗衙门混点事。唔,他在一位长官家找了个教书的差事,那位长官答应替他想办法呢。”

  “小儿子呢?”

  “小儿子准备当僧侣。不是人人都高兴当僧侣的,但是,谁要是当上了,就不愁没有好处。他要是念完了神学院,那么,不当教授,也能当个神学校的校长。可是,要爬到主教地位,却同骆驼穿过针眼一样难。”

  “他要是上我们省来该多好!”

  “但愿如此!那我会敲起钟来迎接我儿子呢!”

  “听说,受封为主教的时候,要诅咒父母,这是真的吗,神甫?”

  “唔,由他们咒骂去!一般人总要挨几句骂的……”

  有一次,正当我们这样闲谈的时候,被母亲撞见了,她对瓦西里神甫大为生气。可是神甫向她解释说我差不多已经学会了全部功课,接着又突如其来地建议,是否叫小少爷学一点拉丁文,这样母亲的怒气才平息了。

  “嗳,那再好没有啦!”她大声叫道,“照规定,进预修班虽说不考拉丁文,可是学一点到底……”

  “我们可以给他补习一年级的课程;以后也许还可以上别的课。比方说,分数之类……”

  “再好没有啦!再好没有啦!”

  瓦西里神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说实话,他的期望没有落空。我确实勤奋用功。除了我几乎不用花什么力气的正式课程之外,我还自修了哥哥姐姐们留下的教科书,而且不久便差不多背熟了凯达诺夫①的《简明通史》、伊万斯基的《简明地理》,等等。我甚至还翻阅了句法学,修辞学也不陌生。当然,这一切我学得很杂乱,没有一点系统,然而,倒也积累了一些知识,而且当我在饭桌上讲述父母所不知道的某些历史故事时,还不止一次使他们惊异不止。只有算术不行,因为这门功课我自己啃不动,而瓦西里神甫对于分数也不怎么高明。不过,拉丁文学得挺不错,三、四个礼拜以后,我便能十分正确地变“mensa”②的格,瓦西里神甫见了,高兴得用手掌直拍我的脑门,惊呼道:

  ①凯达诺夫(1782—1843),俄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他编的历史教科书充满专制沙文主义思想。为当时学校所广泛采用。谢德林这里说的是他的《少年通史教科书》。

  ②拉丁语:桌子。

  “好脑瓜!”

  这里顺便交代几句:尽管我读过很多书和抄本,却压根儿不知道有俄罗斯文学。俄文方面的书,我们只有教科书,也就是语法、句法和修辞学。没有文选,连克雷洛夫的寓言也没有,因此,在进官立学校以前,我几乎连一首完整的俄国诗都不知道,除了教科书上引来做例子,说明辞藻和隐喻等少数截头去尾的片断以外。

  母亲见我勤勉用功,心里很高兴。一个诡谲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成熟;我可以不用别人帮助,只须按照课目纲要的规定,自修一、两年,也能考上寄宿学校的中年级。想到在所有的孩子们当中,唯有我一人几乎不必因为基本训练而破费,她甚至变得温柔起来了。

  这样整整过了一年。在这一年中,我因为成绩优良,常常使大家吃惊。但是,这些成绩是否仅仅是个表面现象——还是个问题。没有一个能真正指导我学习的人,也谈不到系统地掌握知识。正。象我上面说到的那样,一份投考寄宿学校的课目纲要,便是我系统学习的指导者。母亲将它交给我时说:

  “拿去看看,进哪一班,考哪些科目,上面全写着。照上面说的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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