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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通常给我们每人喝一杯加牛奶的茶,那牛奶照例是去了油脂的,有些发青,尽管牛棚里养着三百多头母牛。每人还给极小一块家里烤的白面包,就着菜吃;吃了这些就不再开早饭,所以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午饭时间),孩子们简直吃不到一点东西。午饭的食物主要是隔夜的残羹剩菜。有时间得出它们的馊味。我们特别不喜欢吃腌家禽,因为夏季里,怕它们完全坏掉,几乎每天拿这种东西喂我们。食物由妈妈分给孩子们,但是每个孩子分到的那份饭菜却少得可怜(母亲的宠儿除外),以致那些靠月粮①养家活口的女仆,出于怜悯,常常在围裙下面藏几个奶渣饼和麦饼,偷偷塞给我们吃。我现在还记得制订菜单的情景。在女仆室里,饭桌上摆着隔夜的食物,包括薄粥汤在内。妈妈和厨子在这里商量怎样将那些剩菜“加加工”,供明日午餐之用。若是昨天剩下的食物不够,那么就添一点新鲜的食品,到了明天,没吃完的新鲜食品又会得到同样的处理。也就是“加加工”,供下一天午餐之用。以此类推,天天如此。只有运到大节日,或者来了贵客,才不再吃残羹剩菜。有几种好一点的食物保存在地窖里,那是为不速之客而特地准备的。不速之客登门时,家里人就跑到地窖里去,拿出一点鱼冻肉冻,或者稍为热一下就能上席的食物,仿佛要以此表示;瞧,这是我们的家常便饭!

  ①有两种供给家奴伙食的办法。有些家奴(只限于在院子里干活的家奴,在内室伺候主人的家奴不在此内),地主允许他们用主人的饲料养一头母牛和两只绵羊,并划出一小块地给他们种莱。还按月发给他们每人一定数量的面粉和糁子,这叫做月粮。其余的家奴在下人食堂吃饭。前一种家奴认为自己比较幸运。我还记得发月粮的事;但是,因为这种供给办法被认为不很上算,所以后来我们家里索性取消了它,让所有的家奴一律到下人食堂吃饭。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因为这一做法而怨声载道,甚至落泪的情景。——作者

  但是,每个礼拜天,当我们看到端给神甫和神职人员当点心吃的包子时,连我们这些没吃过饱饭、没尝过美味的孩子也感到纳罕。这种包子的馅儿用一周间积存的各种剩菜拌成,使下人食堂里充满了发臭的咸牛肉特有的味儿。因此,这种包子就叫做“神甫包子”。此外,吃点心用的食器也是很特别的、专供神甫用的;灰色的斑驳的盘子、用钝了的刀子、折断了的叉子、蹩脚的玻璃茶杯和高脚酒杯。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那位神甫也实在特别,正如当时人们说的,就是那么一种胚子。

  尽管如此,妈妈在家的时候,伙食方面好歹还能凑合过去;可是当她上莫斯科或者到别的田庄去一段时期,留下父亲当家的时候,我们就倒了大楣。在这种时候,母亲通常留给父亲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供各项开销之用,又把教堂执事叫来,吩咐他,如果留给老爷的钱不够花,就从教会经费中借一点给他。父亲为人并不吝啬,但是他想讨好母亲,便竭力保住交给他的这张钞票,不去兑开。因此,他节省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邻里们都知道这个,所以母亲不在家时,他们决不上我家串门。这种努力节省的结果几乎总是带来辉煌的成绩:父亲成功地把留给他的钞票原样交还给母亲,因为即使有急用,他也宁肯从教会经费中借支一点儿,而不愿把那一百卢布的钞票兑开。不过,我们虽然饿着肚皮,却也得到了一种补偿:我们可以在父亲面前大发牢骚;可是在母亲面前,说一句极其轻微的不满的话,马上就会遭到残酷的报复。

  营养不足对儿童身体的发育固然有害,但是,那分配食物的办法,从精神方面来看,对儿童的影响更其有害。这方面完全不按一视同仁的原则办事,而由偏心所支配。在我们家里(不过,我这里主要指一家之主的母亲),孩子们被分为两种:可爱的孩子和可恶的孩子,而且,由于生活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吃喝,所以“可爱的孩子”比“可恶的孩子”所占的优越地位便主要表现在饮食方面。母亲分配食物,给“可爱的孩子”挑大块的、新鲜一些的,给“可恶的孩子”的总是回过锅的、风干过的硬块儿。有时,她给“可爱的孩子”挑完了食物,便对“可恶的孩子”说:“你们自个儿拣吧!”她的话刚落音,饥饿的“可恶的孩子”们便你抢我夺,丑态百出。

  母亲一面向盘子俯着身子,一面皱眉蹙额盯着孩子们,看他们闹成个什么样儿。这时,多半会有一个“可恶的孩子”感觉到妈妈凝神注视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同时意识到所谓自由挑选食物,不过是猫儿耍弄老鼠的把戏,他便自我牺牲地拣了一块最坏的。

  “你怎么不挑一块好一点儿的呀?喏,旁边那一块,你瞧,多肥啊!”母亲用假情假意的亲热声调对那个“可恶的孩子”说;泪水快要从这个不幸的孩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了。

  “好妈妈,我不饿!”那“可恶的孩子”回答,竭力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儿,还神经质地嘻嘻笑着。

  “不饿!那你干吗撅着嘴巴?你给我小心点儿!我可看透了你,你装老实!”

  但是有时候,“可恶的孩子”不幸起了逞逞勇气的念头,竟然拿叉子在莱盘里戳来戳去,想找一块好一点儿的。突然之间,传来了呵斥声:

  “你乱翻什么,坏蛋!你倒是想出了新花样,居然用叉子在菜盘里乱戳!把你的盘子递过来!”

  接着,一块实际上已经烧焦了的、毫无营养价值的、象木片似的东西放到了这个“可恶的孩子”的盘子里。

  总之,每吃一顿饭,“可恶的孩子”都要用忧郁的眼光望着“可爱的孩子”的盘子,常常是眼里噙着泪水,忍着忍着,还是哭了。可是他们一哭,后脑勺准得挨几巴掌,还要被罚站着吃饭,或者不准吃菜,而且一定是不准吃他们爱吃的那盘菜,等等。

  对甜食也是这样处理。冬季里很少给我们吃甜食和水果,但是到了夏天,浆果和水果多得要命,孩子们每天都能分享一些。通常,所有的孩子表面上分得公公平平的,可是暗地里,母亲却又偷偷塞给“可爱的孩子”一份浆果和水果,而且,比给“可恶的孩子”的当然要新鲜得多。母亲和“可爱的孩子”们窃窃私语着,“可恶的孩子”们很容易猜出这是在说他们的坏话……

  还有一种做法也在“可恶的孩子”们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亲一向亲自采集水果:桃子、杏子、李子、西班牙樱桃,等等。她到温室去的时候,往往随身带着一个“可爱的孩子”,在那边给他吃刚采摘的水果。请你们想想,当采集水果的行列捧着装满成熟的桃子、樱桃等等的托盘、瓦盆和木钵出现在果园门口的时候,那些“可恶的孩子”的脑子里会描绘出什么样的图画吧!而且在这行列里还有个“可爱的孩子”跟在母亲背后,蹦蹦跳跳地走回来呢……

  是的,现在一想起这些厚此薄彼的事,我就感到不舒服,何况,把子女分成“可爱的”和“可恶的”两类,还不限于儿童时代,而是终生如此,这就显得太不公道……

  “不过,你写的不是真事,是一种杜撰的地狱生活!”人们也许会这样对我说。我写的很象是地狱的情景——这一点我不打算辩解,但是同时我必须说明,这地狱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这不过是“波谢洪尼耶遗风”而已。当我再现这些往事时,我可以诚心诚意地具结保证:这些都是实情。

  然而,我并不否认,那时候也还有着另一种生活,平和的甚至充满了同情的生活。这种生活我以后也会写到。在这本《言行录》里,你们将看到对各式各样的生活环境和真情实事的描写,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所称之为“遗风”的生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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