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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东教授那半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一点都不像一年后即将退休的人。

  从容和威严——这是东教授最喜欢的词汇,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不可以失去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从容和威严。

  从东京国立东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后,到三十六岁时他成为同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四十六岁时他成为大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至今为止的这些岁月,他都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它造就了东今日的仪表和地位。

  内心里,东比任何人都加倍小心。他是那种明知石桥很安全也不敢通过的胆小鬼,然而,他从来不会显露自己的这一面,只管装腔作势地摆出从容、威严的表情和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东贞藏的招牌风格,甚至助他成为医学院的强势教授。就连推动新馆增建的提案,也是靠他和医学部长鹈饲这五年来辛苦奔走于文部省(日本的文部省相当于台湾的教育部。),才终于在去年也就是昭和三十七年(公元一九六二年)通过了预算。

  预算两亿五千万日币的新馆,是楼高五层的钢筋建筑。竣工后,它将成为拥有最新病房设施和一流诊疗器材的医院,而第一外科已经确定将进驻新馆正门左侧的南诊疗室,只可惜明春就要退休的东享用不了几天了。不过,新馆兴建的功劳簿肯定会记上他一笔,他将与历代的名誉教授齐名,医学院的某处应该会竖起自己的半身铜像吧?不说别的,眼前退休后的出路也已经得到充分的保障。

  说到退休,从浪速大学现任教授的位子退下来,应该是比在其他地方退休要来得幸福吧?想当年,他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转任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心中一直以无法成为母校东都大学的教授为毕生憾事,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开。不过,经历了三年,他便了解到,就长远的人生来看,调来商业重镇大阪绝对不是一种损失。

  留在东都大学,他同样得过着穷经皓首的学者生活,相反地,如果希望经济的宽裕程度能和学术成就同步成长,那么待在病患一字排开并且全是财经大老的浪速大学医学院当教授,肯定要有利多了。

  不论是研究经费的赞助,还是答谢特诊的红包,大阪商人的出手阔绰无人能敌。本来他就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教授抱怨收入太少,更别提那些被推崇景仰的红人教授了,他们的研究室和生活所呈现的水平,根本不是其他普通国立大学的微薄预算和教授级的薪水所能支付得起的。

  就说昨天的胃癌手术好了,也是同样的情形。病患是三光纺织的社长,以前他就经常捐献大笔金钱给第一外科的研究室,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包了个红包给身为教授的自己和副教授的财前五郎,作为特别诊疗的费用。

  不过,一想到财前代替自己操刀的事,东的心里就突然萌生一阵不快。根据最初的诊断,只需切除位于胃体部位的病灶,然而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贲门,于是病患的家属提出希望由财前副教授操刀的要求。面对这样的情况,财前不知为何竟没有极力推辞(诸如“怎么能跳过教授,找我这个副教授……”这样的话),这让东不太高兴。话说回来,财前毫不考虑地就答应操刀,代表他对自己的本事充满自信吧。一想到这里,东感到忌妒伴随着怒意,凝成一股郁结之气,慢慢地从喉咙涌升上来。

  “咚、咚”,教授室的门响了,他应了声。负责杂务的女职员进来说道:“有您的邮件,要放在哪里呢?”

  “就放在那里吧。”他以雕像般充满威仪的声音回答道。

  女职员战战兢兢地把整迭邮件放在大办公桌的角落,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

  《医学新报》、临床外科以及外科学会的会刊,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熟人寄来的、附有病患介绍信的委托函……东花了点时间,例行公事般地浏览了一遍。就在他想要按熄变短的雪茄把手伸向烟灰缸的时候,他注意到烟灰缸旁摆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周刊。

  拆开的封条上写着“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公启”,似乎是刚刚那名女职员放在这里的。他二话不说地翻开书页,首相带着美丽女儿及妻子出游的彩色近照,摆在卷首最醒目的位置。东继续往后翻去,突然,他的视线僵住了。

  上面出现某人的大特写——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身着手术衣,正在手术室里执行食道癌手术,而旁边打着斗大的标题“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

  东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说不出的刺眼。“施展魔法的手术刀”这种让人联想起工匠技艺的形容词,他觉得还可以接受,只是接下来的“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就让他不舒服了。这傲慢无礼的句子,根本就是不把身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在做什么?这又不是登在专业的医学杂志上,只不过是外行记者写的周刊报导,我何必害怕这么无聊的事会损及自己的形象?东将视线从杂志的照片移开,但他心里清楚,花白的眉毛和细长的双眼已经浮现阴鸷之色。因为退休而被迫让出教授宝座的人,难免会害怕被冷落吧。他试着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不过,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他一时兴起,将旋转座椅整个转过去,看向窗外,不料财前高大的身躯恰恰出现在眼前。对方身上还穿着白袍,两手插在口袋里,一边叼着烟,一边和自己一样眺望着正在兴建的新馆。

  阴影般的东西在东的胸口慢慢扩大。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树立起的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声誉,如今只因这个家伙在自己手下当了八年的副教授,就必须毫无条件地把一切让给他……是的,财前五郎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副教授。为了自己,他揽下医局的大小杂务,也为提升研究室的绩效竭尽心力。不过这些事并不是只有财前会做,别科的副教授同样做得要死要活。为了取得教授宝座,这些都是必须通过的试炼。一想到此,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鹈饲部长洪亮的声音。

  “啊,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点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跟我商量?好端端地,到底是什么事?”鹈饲好像以为东要找他商量退休后的事。

  “事实上,我想跟您谈谈我的研究室的事。不,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们就约在老地方,边喝边讲……”他轻松地提议道。

  “啊,这样的话就约下午五点半好了。我们正好可以喝上一杯……”

  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东将听筒放好,拨通接往医局的内线。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财前进来的时候,要他来我这里一下。”说完,东叼起另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把腿放正,摆出从容、威严的架势。

  教授室的门打开了,财前走了进来。

  “我刚从外面回来,请问有什么急事吗?”

  “不,称不上是急事,先坐吧!”他让财前坐到椅子上。

  “怎么样?今天的门诊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人数过多,真不知道这些病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初诊的诊察日,光一个上午就得看四十几个,到中午都还看不完,一不小心就拖到两点。”

  “你那边介绍来的病患也很多吧?”他指的是持有介绍信的特诊病患。

  “嗯,我原本以为只看特诊的病人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加加减减就……”

  “因为你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嘛,特诊病患多是理所当然的。”东讲话酸不溜丢的。

  “哪里,像我这种不成气候的副教授,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权威……”

  财前在新馆建筑工地展现的极端自信和不可一世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一脸谦虚应对着。

  “不,尽管你如此谦虚,在这里你是新权威的事已经传开了。”

  东拿起刚才那本周刊,在财前的面前摊开。

  “这是你的照片哟,旁边还有‘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看来你也很厉害嘛!”他边说边吞吐着雪茄的烟雾。

  “那是杂志社自己乱写的,我没想到他们的报导会这么夸张。因为它不是医学的专门杂志,再加上当时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时疏忽,才会答应了他们的采访。”

  “不管它是不是专门杂志,总之,身为第一外科副教授,在做任何事前,都必须征求教授我本人的同意,即使你只是摆出施行手术的姿势,拍一张穿着手术衣的照片。这是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如果你不懂规矩的话,就伤脑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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