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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并且,她不会做人,不会跟任何一家人融洽相处:当女主人们去剧院、打开门向爱慕者展示自己的容貌或者在房间里饮酒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女伴们玩乐、互相探望、在窗口闲谈;星期日她看着她们到菜园或者什么隐秘的地点。她绝不这样。她整日里愁眉苦脸,干她不得不干的活计,吃饭,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星期天如果不出去,就戴上首饰和其他饰物倚在窗前,把头巾铺在窗台上以免把袖子弄皱,一动不动地望着!女伴们都跟女主人处得亲亲热热,对她们毕恭毕敬,竭力奉承,把在街上听来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替她们传递信件或者口信,成为她们的心腹——当然也得到不少礼品,她做不到。她左一个“尊敬的夫人”,右一个“尊敬的夫人”,每个人都干她该干的事嘛,这就是秉性。

  自从开始当佣人那天起,刚一走进主人家里,立刻就感到仇恨和恶意:女主人站得远远地跟她说话,而且口气干干巴巴;孩子们讨厌她;只要她那干瘦的形象一出现,正在闲谈的其他女佣便立刻停住口;女佣们给她起外号——“干鱼饵”、“烤燕麦”、“软木塞”,模仿她神经质的怪动作,私下里嘲笑她,议论她。在她看来,只有那几个思乡心切、沉默寡言、每天早晨屋里还没有亮光的时候就迈着大步来灌水缸和擦皮靴的高乔人才有点顺眼。

  她慢慢变得疑神疑鬼,说话像东北部的人一样尖酸刻薄,跟女伴们无端顶撞,矛盾重重。无论对什么人,绝不逆来顺受。

  就像猎枪使豺狼疯狂一样,周围的人对她的厌恶使她越来越动辄怒火冲天。她变得心地歹毒,把孩子们抓得血痕累累;要是有人胆敢指责几句,她便大发雷霆。于是,开始被主人辞退,仅在一年当中就换了三家,每次离开时都大吵大闹,把门狠狠一摔,吓得女主人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她的老朋友和推荐者维托利娅太太说:

  “这样下去,你再也找不到活计,连口面包也挣不到了!”

  面包,这个词是穷人的梦想,是穷人的困难所在,让穷人胆战心惊。她害怕了。儒莉安娜毕竟不是粗俗之辈,能控制自己,她开始装出一副“可怜女人”的样子,整日里低头望着地面,惟命是听。然而,这种做法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神经质的不安从面部肌肉上表现出来,时而抽抽鼻子,脸上像涂了一层青绿的胆汁。

  必须自我约束使她养成了仇恨的习惯:尤其仇恨女主人们,这是一种幼稚的、无法以理性解释的仇恨。她侍奉过的女主人当中既有居住在大厦里的富人,也有职员妻子这样的穷人,既有老太婆也有姑娘,有的动辄怒气冲天,有的心平气和——无论哪一种,她都恨之入骨,毫无区别。只要她是女主人,这就足够了。任何简单的话语,任何普通的行为,都是仇恨的理由。看见她们坐着:“好啊,你歇着吧,我这个摩尔女人替你干活!”看见她们出去:“你出去吧,我这个黑奴留在这黑洞洞的家里!”她们每个微笑都是对她病态忧伤的污辱;每件新衣服都是对她那件旧花布外衣的欺凌。她讨厌子女们兴高采烈,讨厌主人家兴旺发达,乞求上天让他们横遭飞来之祸。如果有一天主人们心情苦闷或者看到女主人面带凄凉,她就会整天低声哼着《多妙的信儿》那首小曲。她拿来某个脾气急躁的债主的账单,预感到主人尴尬的表情,心里是多么快活呀!“账单”!她高声叫着,“那人说得不到回答就不走!”每桩丧事都让她满心欢喜——披着主人给她买的黑披肩,快活得心跳都加速了。她看到婴儿死去,母亲的悲怆感动不了她;她耸耸肩膀:“死吧,你们这群母羊,再生一个嘛!”

  即便是好话,中她意的话,遇到她也像滴在火上的水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用一个词把所有女主人都囊括了:母驴。因为她嫉恨坏的也就讨厌好的。对她来说,女主人就是仇敌,是暴君。她亲眼看到两位女主人死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仿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重物的一部分掉了下来,化成了袅袅烟气。

  她嫉妒成性,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情越发厉害。她嫉妒家里的一切:主人们吃的饭后点心、他们穿的雪白的便服晚间聚会和观看话剧,让她火冒三丈。主人打算郊游却突然下起雨来,太好了!女主人已经打扮停当,戴上帽子,不耐烦地朝玻璃窗外张望,那副倒霉的样子让她高兴得话也多了!

  “哎呀,我的夫人!这叫暴风雨呀,瓢泼大雨,非下一整天不可。你看天空,黑得像铁。”

  她好奇心极强:很容易发现她突然贴在门后,手里的扫帚戳在地上,瞪着眼睛看什么。送来的任何信件她都翻来覆去地看,一次又一次地闻……她偷偷翻所有开着的抽屉,查看每一张扔掉的纸片。她脚步轻捷得让人吃惊。对每位来访的客人都仔细打量。整日里寻觅什么秘密,特别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愿都落到她的手里。

  她非常嘴馋。好吃的,甜点心,她总也吃不够。在她干活的家里,每逢吃晚饭的时候她就瞪着红红的眼睛贪婪地望着桌子上切开的点心,不论哪个人胃口好,再吃一块,她都生气,似乎她的那份减少了。经常吃残羹剩饭使她形成了一种贪嘴的神情。头发又于又黄,与老鼠毛相似。她不仅爱吃,而且好喝:喜欢喝葡萄酒,有时候花50个瑞斯买一瓶,就关上门,半躺在床上独自一个人喝,嘴里不断啧啧作响,把外衣摆微微挑起,久久望着自己的脚。

  她从来不曾有过男人,还是个处女。长得丑陋,没有人问津。而她呢,出于虚荣心,出于愤恨,也出于担心受到玩弄——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也不主动向任何男人献殷勤。怀着某种欲望看过她的唯一男人是马厩里的佣人,此人又矮又胖而且肮脏,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她那消瘦的身材、她的假发和星期天的打扮激起了这条粗鲁的汉子的欲火。他像条老狗似地盯着儒莉安娜,这使她担惊受怕,同时又沾沾自喜。让她动心的头一个男人是个一头金发的英俊佣人,这个人嘲笑她,给她起了“干鱼饵”的绰号。从此她再也不指望任何男人,一方面是出干憎恶,一方面是由于缺乏自信。对于本能的要求,她只好强压下去,那些小小的火苗和陶醉就自行消失了,这又使她变得更加空虚。缺少这种极为重要的慰藉,她的生活就越发可悲了。

  一天,她终于产生了巨大的希望。她去侍奉维尔仁尼娜·莱莫斯太太,这位腰缠万贯的寡妇是若热的姑妈,得了哮喘病,已经奄奄一息。推荐人维托利娅大婶提醒她说:

  “你好好照顾那老太太,尽量体贴她,她要的就是个受她的气的护士。她很富有,一点儿也不在乎钱,说不定给你留下一笔财产,让你成家立业呢!”

  整整一年的时间,儒莉安娜充当老太太的护士,忍受着野心的煎熬。她干得多么热心,照顾得多么无微不至。

  维尔仁尼娅非常挑剔,行将死去的念头使她怒火中烧;她越是用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喝斥,儒莉安娜就越发殷勤周到。老人终于动了心,当着前去看望的人对儒莉安娜赞不绝口,称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再向若热提起她。

  “谁都比不上她!谁都比不上她!”老太太大声说。

  “你算拣到便宜了,”维托利娅大婶对她说,“至少给你留下一个康托。”

  一个康托!晚上,老太太躺在那张古老的愈疮木床上呻吟的时候,儒莉安娜借着昏暗的灯光分明看见了一个康托,分明看见了摞在一起的一块块奇妙的、使不尽用不完的黄金在闪闪发光。用这些钱干什么呢?她坐在病人床前,肩上披着一条毛毯子,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什么地方,心里盘算着:开个杂货店!别的幸福的新念头立刻涌上脑海:一个康托作嫁妆,她可以结婚,可以有男人了!

  终日劳累就要永远结束。她去吃晚餐,终于去吃“自己的”晚餐。她要支使女佣们,终于能支使“自己的”女佣!“自己的”女佣!她仿佛在喊女佣,居高临下地说:“去干活吧!好,走吧!”——她高兴得胃抽搐起来。一定要当个像样的女主人,不过,她们必须好好干,偷懒、顶嘴,她决不容许女佣们干这等事,她想象着,想象着,身不由己地穿着拖鞋在屋里轻轻迈了几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偷懒,她们想偷懒,我绝不容许!让她们规规矩矩,一定要规规矩矩,因为既然来干活,就得踏踏实实地干!必须用尽她们全部力气。嗯!对!她们得给我规规矩矩……——这时,老太太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

  “到时候了!”她想,“要死了!”

  她那焦急的目光马上转向柜子的抽屉,钱肯定放在里边,还有那些文书。可惜,错了!老太太要喝水,或者想翻翻身……

  “感觉怎么样?”儒莉安娜问道,声音里透着殷勤。

  “好些了,儒莉安娜,好些了。”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她总是觉得比原来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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