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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气泡缓缓地上升。但该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碰了一下螺丝,气泡也就不再升起来了。一个也没有了。

  “您把它关了?”

  “是的。”

  “为什么关上了?”

  “怎么,您又想知道?”她微微一笑。但这笑带有鼓励的意思。

  换药室里非常安静——老式建筑的墙壁,门也厚实。说话只须略高于耳语声就行了,简直可以把话像呼气一样不费力地吐出去。他们就是想这样交谈。

  “是啊,都怨这可恶的性格。老是想知道得更多,超过限度。”

  “只要还想知道,那就不错了……”她说。她的嘴唇对于说出的话从来都不是无动于衷的。它们以极其微小的动作——以左右两边不一样地扭曲,以稍稍撅起、微微牵动去加强并进一步阐发所要表达的思想。“在输了最初的25毫升以后,应当暂停一段时间,观察一下病人的感觉。”她的一只手依然按着紧挨针头的那个端头。她带着微微绽开的笑容,和蔼地弯身俯视他的眼睛,仔细检查:“您自己感觉怎么样?”

  “眼前这个时候觉得很好。”

  “说‘很好’是不是过分了?”

  “不,的确很好。比‘好’还好得多呢。”

  “有没有觉得发冷,嘴里不是滋味?”

  “没有。”

  瓶子、针头和输血——这是使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共同工作,工作对象似乎是第三者,他俩正在同心协力地对其治疗,并且想把他治好。

  “那不是眼前这个时候呢?”

  “不是眼前这个时候?”在有合法权利的时候就这样久久地彼此眼睛望着眼睛,无须移开视线,那可是太好了。“总的说来很糟糕。”

  “究竟糟在哪里?您指的是什么地方?……”

  就像一个朋友,她怀着同情和忧虑问他。但得到的将是当头一律。奥列格已感觉到,她马上就会挨上这一棒了。不管这淡咖啡色的眼睛里怎样充满了柔情,这一律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精神上糟透了。糟就糟在我意识到自己为生命付出的代价太高了。而且,连您也助纣为虐,对我进行欺骗。”

  “我??”

  当人们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一种完全陌生的特性就会显示出来:你会惊奇地看到目光一掠而过时所发现不了的东西。眼睛仿佛失去了那层有色的保护膜,用不着说话也会使真情进发,怎么也抑制不住。

  “您怎么能那样苦苦劝我相信打针是必要的,而且说我反正不能理解打那种针的意义?可那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不就是激素疗法吗,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当然,像这样对毫无戒备的眼睛搞突然袭击,是不诚实的。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问出点名堂来。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惶然不知所措了。

  于是,汉加尔特医生——不,是藏加——把视线移开了。

  就好像还没被彻底击溃的一个连队从战场上撤退了下来。

  她看了看瓶子,但那有什么可看的,血岂不是被关住了?她又看了看气泡,但气泡已不再上升。

  于是她旋开螺丝。气泡升起来了。大概到时候了。

  她摸了摸从装置垂向针头的那一截橡皮管,似乎在帮助排除管子里滞留的什么。还往端头下面垫了点棉花,使管子不致有一点点弯曲。这时她又用手中的橡皮膏把端头贴在他胳膊上。还把橡皮管从他这只手的像钩子一般随意翘着的指头中间穿过,这样也就使管子自然而然地固定住了。

  现在薇加没有必要再拿住橡皮管,也不必站在他身旁,不必望着他的眼睛了。

  她脸色阴沉、严肃地调整了一下输血装置,使气泡上升得稍微快些,接着说道:

  “就这样,别动弹。”

  说完,她走开了。

  她没有走出房间,只是走出了他眼睛这个镜头所能捕捉的画面。由于他不能动弹,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只带各种装置的支架,一瓶褐色的血浆,烟烟闪亮的气泡,阳光照耀的窗子顶端,每扇6格的窗子映在毛玻璃灯罩上的倒影,再就是有一个隐约可见的淡淡光影的整个天花板。

  而薇加不见了。

  但是他问的话没有下文了,像一件什么东西由于手脚不灵而没有传递好。

  所以她没有接住。

  奥列格还得继续在这上面花工夫。

  凝视着天花板,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喃喃自语:

  “要知道,我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全部生活。既然直到骨髓里我都记得自己是个永久的囚犯永久的罪人,既然命运不会为我带来任何较好的前景,而且还要有意识地、人为地扼杀我身上的这种能力,那么,何必去拯救这样一条命呢?为了什么?”

  这话薇加全都听见了,但她是在镜头之外。也许这样更好:话比较容易说出口。

  “先是剥夺了找的个人生活,现在还要剥夺我……传种的权利。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谁还需要我?……岂不是废物中的废物!供人怜悯吗?……去接受施舍吗?……”

  薇加沉默不语。

  天花板上的那个光影,不知为什么偶尔会颤动:莫非是边缘在收拢,还是有一道皱纹掠过,似乎它也百思而不得其解。过后它又不动了。

  透明的气泡欢快地发出咕嘟声。瓶子里的血浆渐渐下降了。已经输了四分之一。是女人的血。伊琳娜·雅罗斯拉夫采娃的血。这人是个姑娘?还是老太婆?大学生?还是小商贩?

  “施舍·”

  突然,仍在镜头之外的藏加说话了,她简直不是反驳,而是在什么地方要全身挣脱开来似的:

  “要知道,这不是事实…您难道真的那么想吗?我不相信这是您的想法…您不妨扪心自问!您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否则您不会有这种思想情绪!”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样激烈地说话。他没有料到,她的话会这样一针见血。

  她骤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头,默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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