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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病房里人员经常变更,但从来没有人进来时高高兴兴的,都是神色沮丧、疲惫不堪。只有已经扔掉了拐棍即将出院的艾哈迈占,经常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但他只会自得其乐,不善于使别人开心,所以,说不定反而只会引起别人的妒忌。

  今天,在那个阴郁的新病人来到之后约两个钟头,时间是灰蒙蒙的下午,大家都各自躺在床上,被雨淋湿的窗玻璃透不过多光亮光,还是在午饭之前人们就想打开电灯,希望夜晚早点来临;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身材不高、非常活跃的人迈着迅速、稳健的步伐,赶在护土的前面走进了病房。他甚至不是走了进来,而是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仿佛他知道这里已整好了队列准备欢迎他,而人们等他都等累了。可是,看到大家都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十分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甚至还吹了一声口哨。于是他带着狠狠责备的意味颇富兴致地说道:

  “喂,弟兄们,你们怎么都像落汤鸡似的?你们都能着腿干什么?”虽然他们并没准备欢迎他,可他还是以半军人的手势向大家致意,仿佛是来上了一个敬礼,介绍说:“我是恰雷,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诸多关照!稍息!”

  他脸上没有癌症病患者的倦容,而是洋溢着乐观、自信的微笑,于是有几个人对他也报以微笑,其中包括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个月来,鲁萨诺夫都是跟愁眉苦脸的呻吟者在一起,这会儿似乎才算来了个像样的人!

  “就这样吧,”他谁也没问,凭着一双敏锐的眼睛看准了自己的床位,马上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去。这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旁边的一张床,先前属于穆尔萨利莫夫。新来的这位病人走进靠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床边的通道。他坐到床上,晃了晃身于,床轧轧作响。他下了个断语:“30%可以折旧了。院长用不着逮老鼠。”

  他开始安放自己所带的东西,不过也没什么要安放的,两只手里什么也没有,一只口袋里是剃刀,另一只口袋里是一包方整的东西,但那不是香烟,而是一副纸牌,几乎还是新的。他把纸牌掏了出来,手指在上面弹了弹,一双机灵的眼睛望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问道:

  “您玩吗?”

  “有时也玩玩,’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坦率地承认。

  “朴烈费兰斯?”

  “很少玩。多半是玩‘傻瓜’。”

  “这算不上玩牌,”恰雷严肃地说。“那么什托斯呢?文特呢?扑克呢”

  “都不在行!”鲁萨诺夫窘迫似地把手一挥。“当初没时间学。”

  “在这儿就能教会您,还用到哪儿去学?”恰雷兴致勃勃地说。“常言道:你不会就教会你,不愿学就逼你学!”

  说完他笑了。就他的脸盘来说,鼻子显得太大——这是一个软绵绵、有点发红的大鼻子。但正是因为这个大鼻子,他的脸才显得朴实、使人产生好感。

  “没有比玩扑克更有意思的了!”他以权威的口气宣称。“下赌注全凭运气。”

  他已不怀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会成为牌友,接着就环视四周,继续物色别的人。但附近没有人能使他产生希望。

  “我来!我愿意学!”艾哈迈占在背后喊道。

  “好,”恰雷表示赞许。“你去找一件东西来,可以当桌子,放在两张床铺之间。”

  他转过脸来继续环顾,看到了舒卢宾呆滞的目光,看到还有一个乌兹别克人缠着粉红色的头巾,下垂的胡须有如根根银丝;而就在这时内利她带着水桶和抹布走了进来,准备擦洗地板,可她来得不合时宜。

  “噢——噢!”恰雷马上表示赞赏。“好一位大底盘姑娘!喂,你过去在哪儿?我跟你一块儿荡秋千是最合适不过了。”

  内利哑撅起厚厚的嘴唇,这样算是她在微笑:

  “那又怎么了,现在也不算晚呀。不过你是病号,那怎么行呢?”

  “肚皮贴肚皮,什么病都能去,”恰雷把话说白了。“莫不是你见到我就胆怯了?”

  “你身上还能有多少男子汉的东西!”内利娘打量着他。

  “别担心,足够你消受的!”恰雷使她下不了台。“那就赶快擦洗地板吧,我倒是愿意正面瞧瞧你!”

  “瞧就瞧吧,这不收钱,”内利妞十分大方地说,接着就把湿抹布啪的一声扔到头一张床铺底下,弯下腰去擦洗。

  这个人也许根本没有病?从外表看他没有病痛的地方,脸上也现不出体内哪儿疼痛。莫非他是靠意志的命令那样硬挺着,以便做出病房里所没有的、但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所应该给自己树立的榜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带着羡慕的目光望着恰雷。

  “您是什么病?”他悄声问,不让别人听见。

  “我吗?”恰雷抖动了一下身子。“息肉!”

  息肉是怎么回事,病人中谁也说不清楚,但往往在这个人或那个人身上会生出息肉来。

  “怎么,不感觉到疼吗?”

  “正是因为疼我才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要切除吗?请吧,有什么好拖延的?”

  “那东西长在您什么地方?”鲁萨诺夫还是那么满怀着敬意地询问。

  “大概是胃上吧!”恰雷满不在乎地说,脸上还带着笑容。“总而言之,胃得开刀。要切除四分之三。”

  他把手掌比作刀子做了个剖腹的动作,同时眯缝起眼睛来。

  “那怎么行?”鲁萨诺夫十分惊讶。

  “没关系,我能适应的!只要伏特加渗得进去就行!”

  “您可真是想得开,挺得往!”

  “亲爱的邻居,”恰雷点点头,他那目光率直的眼睛和有点发红的大鼻子显得很和气。“要是不想见阎王,就不应该心情沮丧。病最好少说,少说少烦恼。我劝你也想开点!”

  这时正好艾哈迈占拿来了一块胶合板。他们把胶合板放在鲁萨诺夫和恰雷的床铺之间,还挺好,稳稳当当。

  “这才有点文化娱乐,”艾哈迈占十分高兴。

  “把灯打开!”恰雷发布命令。

  灯打开了。气氛变得更加愉快。

  “还缺一个人,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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