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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忧思在他的脸上反映了出来,因为叶夫列姆在这之后的往返走动中有一次停在他对面,已用平和的口气说话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头来还是得回这里。虾很喜欢人。它要是把什么人错住,那就到死也不会放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精力给予反驳,于是叶夫列姆又继续走动。这病房里谁会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丧地躺着,有几个还不像是俄罗斯人。靠另一面墙,由于炉台突出的缘故,只放了4张床,其中隔着通道与鲁萨诺夫脚对脚的一张,是叶夫列姆的床,其余3张床上的病号都还很年轻:靠近炉子是一个皮肤黝黑、头脑简单的小伙子;一个拄拐棍的乌兹别克青年;靠窗户那里,是一个瘦得像绦虫一样的青年,他蜷缩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蜡黄,呻吟不停。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面的一排,左边躺着的是两个少数民族病号;接下去,靠门那里是一个推平头的俄罗斯少年,个头很高,正坐在那儿看书;鲁萨诺夫右边靠窗的最后一张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个俄罗斯人,但这样一位邻居不会使你感到高兴:他长着一副强盗的嘴脸。他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因为有一道疤(从接近嘴角的地方开始,沿着左颊的底部几乎一直拐到颈脖);也可能是由于他那蓬乱的黑发有的朝上竖着,有的向旁边翘起;又有可能是由于他那总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这个强盗也对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快把一本书读完了。

  天花板下的两盏电灯已经开着,光度很强。窗外已经变得晦暗。病号都在等晚饭。

  “这里岂不就有一个老头,”叶夫列姆还在唠叨,“躺在楼下,明天要动手术。还是在1942年的时候,就给他切除一只小虾,医生对他说:‘没关系,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懂吗?”叶夫列姆仿佛是劲头十足地在说,可是声音却让人觉得似乎是在给他自己开刀。“13年过去了,他连这家医院也不记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个乐天的老色鬼。可现在他那只虾长得那么大!”叶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从手术台送太平间吸。”“行啦,这些不妙的预言已经足够了!,他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甩手就转过脸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没有威严,那么可怜巴巴。大家都默不作声。还使人心烦的是对面一排靠窗的那个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着腿用膝盖顶住胸口,怎么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姿势;他的脑袋已经不是倒在枕头上,而是搁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声音极其微弱;从他那扭歪的脸的表情和抽动可以看出他疼痛难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转过脸也不再去看他,把脚伸进拖鞋里,开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头柜,一会儿把放满食品的底柜的小门打开又关上,一会儿把上面那摆着梳洗用品和电动刮脸刀的小抽屉拉出来又推进去。叶夫列姆把两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动着,偶尔会像针扎似地打个寒颤,此时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超度亡魂:“这就是说,我们的事儿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背后传来不太响的啪啦一声。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脸去,因为脖子的每一次动弹都会引起疼痛,于是他看到,原来这是他那个强盗相貌的邻居看完了书,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双粗糙的大手里玩味。深蓝色封面和同色的书脊上斜印着烫金已暗淡无光的作者签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辨别不清那是谁的签名,却也不愿意向这号人打听。他心里给这位邻居起了个外号——啃骨者。这很贴切。啃骨者阴郁的大眼睛望着那本书,肆无忌惮地向整个病房大声宣布:“要不是焦姆卡从柜子里挑出了这本书,那就很难相信,这书不是故意扔给我们看的。”

  “什么,焦姆卡?什么书?”靠门那张床上的少年接话问了一句,他也在看书。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这样一本书。”啃骨者看看叶夫列姆又宽又扁的后脑勺(由于不便而许久未理的头发已经扎进了绷带),又看看他那紧张的脸。“叶夫列姆!别嘟呶了。把这本书拿去看看吧。”

  叶夫列姆停了下来,像头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还看书干吗?我们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书干吗?”

  啃骨者的疤痕牵动了一下:

  “正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完蛋,所以你要赶紧读。赔,拿去。”

  说着他就把书向叶夫列姆递过去,但对方并未跨步来接:

  “读起来太花时间。我不想读。”

  “你不认得字还是怎么了?”啃骨者不过是劝劝而已。

  “我——可说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来说,我的文化足够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台上摸到了铅笔,并打开书的末页,从目录上选了几篇做了记号。

  “用不着担心,”他哺哺地说,“这里都是些小故事。瞧,就这几篇,你先试试看。再说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让人心烦。拿去读吧。”

  “我叶夫列姆什么也不担心!”他接过书,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轻的乌兹别克人艾哈迈占拄着单拐从门口一瘸一跛地走过来。他是病房里最乐观快活的人。他宣布说:

  “拿起小勺准备战斗!”

  炉子旁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也活跃起来了:

  “弟兄们,晚饭送来了!”

  把托盘托得高过肩头的一个穿白罩衫的送饭女人出现了。进门后她把托盘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张张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个疼痛难忍的小伙子,所有的病号都起来端菜。病房里每个人都有一只床头柜,只有少年焦姆卡没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萨克人合用一只。这哈萨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个深褐色的痴,没有包扎起来,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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