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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从一开始,阿梅丽亚就毫不怀疑,那位指望能像“正直人”一样在荣耀中死去的老太太,希望向她这个“有罪人”指明那个等待着她的可怕场面。她痛恨她这种恶毒的手段。但是,她的受到惊吓的想象却毫不犹豫地对于那幅画像向自己作出了另一番解释:是我们的圣母马利亚把那个小贩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让她从《一个有罪人的死》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时的痛苦情景。她现在确信,一切都将按照画上画的那样进行:她的守护天使将哭泣着跑开,圣父将厌恶地这起脸来不肯看她;死神的骷髅将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狞笑;那一群闪闪发光的魔鬼带着整套刑具,有的抓住她的腿,有的抓住她的头发,一边欢呼着,一边把她拖到熊熊燃烧着的大山洞旁,大山洞中震荡着被打人地狱者发出的恐怖号叫声。在天国深处,她只能看到那只大天平,天平一端的盘子高高翘起,上面是她的祈祷,还不及金丝雀的一根羽毛重,另一个盘子则下垂着,绷紧了链条,里面放着教堂司事家的铁床和她重达数吨的罪孽。

  于是她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忧郁状态,使她一下于变老了;她又脏又邋遢,对自己有罪的身体毫不爱惜;所有的活动她都厌恶;祈祷已变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因为她觉得祈祷已经无济于事;她把为婴儿做的衣服都塞到一只旧衣柜的最下面,因为她恨那个正在她腹中蠕动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毁灭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个人,即教区神父,婴儿的父亲,那个引诱了她,毁灭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狱之火惩罚的该诅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么绝望啊!他在莱里亚,平静而安宁,吃得好,听取别人的忏悔,或许还在跟别的姑娘调情;而她却只身一人在这儿,她的腹部日渐沉重,她的灵魂由于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决,而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狱的无底深渊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费朗开始按时来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于他的到来,阿梅丽亚精神上的这种亢奋状态肯定会置她于死命的。

  阿梅丽亚过去在济贫院路的家里常听到人们谈起费朗院长:据说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众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做修道院院长已有多年;在这个主教管区里,主教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却一直呆在那个款项总是收不齐的穷教区里,住在一座屋顶漏水的房子里,被人们遗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虽然从没帮过他忙,但称赞起他来却很慷慨:

  “你是本王国最伟大的神学家之一。天主预定你将来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将戴上主教冠。你将作为一名伟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会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费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说我将做主教,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这样重大的责任,我必需具有阿丰索·达尔布克尔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罗的冒险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穷人们中间,住在一个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满补钉的干净长袍。倘使他的哪个教区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刮风下雨也要跑几英里路去看望,哪个老太太丢了一只山羊,他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安慰她……他脾气一直很好,裤子口袋里总是放着一枚金币,准备送给穷苦的邻居;他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为他们做了很多软木玩具船;每当碰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那个教区,这种机会很少),他总是停下来大声说:“愿天主祝福你,可爱的姑娘!”

  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在生活上的纯洁清白就远近闻名,因此在教区内人们都称他为“童男”。

  就其宗教热忱而言,他也是一名极好的教士,他虔诚地匍伏在圣餐前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职责,他也是热诚而高兴地加以完成;为了做好白天的工作,他经常在心灵深处祈祷,对自己的信仰进行反省以净化自己的灵魂。这些祈祷和反省像洗涤一样,使他增强了体力,头脑也变得更加灵敏了;就寝之前他总是长时间地、虔诚地检查自己的道德操守,这种自我检查非常有效,所以圣奥古斯丁和圣伯尔纳都曾像普鲁塔克①和塞涅克②那样乐此不倦;自我检查很费力,很细致,但它可以纠正最细小的缺点,使具有积极意义的美德日臻完美,这是诗人怀着创作一首可爱的诗的激情想象出来的。费朗的闲暇时间都是埋首于书堆中度过的。

  ①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②塞涅克(Seneca,约公元前14—公元65):古希腊哲学家,新斯多噶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

  费朗院长只有一个缺点,这就是他喜欢打猎!但他通常总能克制住自己,因为打猎要占去太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捕杀那些为寻觅食物四处飞翔的无辜小鸟未免太残忍。但有时候,在冬季晴朗的早晨,当石南属植物上还挂着露水的时候,人们会看到一个肩扛猎枪的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过去,后面跟着他的塞特种猎狗: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当诱惑战胜了他的意志时,这位著名的神学家、虔诚的化身便偷偷摸摸地抓起他的猎枪,对他的猎狗雅诺塔吹声口哨,然后任凭外套的下端在风中摆动,只管大步穿过田野和山谷。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砰”、“砰”的枪声,一只鹌鹑或者一只鹧鸪便应声落地。接着这位教士便腋下夹着枪,口袋里装着两只鸟,紧贴着墙壁走了回来,一边嘴里念着赞美圣母的《玫瑰经》,一边垂下两眼,带着犯了罪的神态回答着路上碰到的教区居民的问好。

  尽管费朗院长作风古板,鼻子很大,但阿梅丽亚还是挺喜欢他。从他第一次来里科萨的时候起她就喜欢他了。唐娜·若塞帕虽然知道她的弟弟很尊重他的学问,但对他的接待还是很冷淡,阿梅丽亚见她这样,对他的好感更是有增无减。

  其实,老太太在接受了他几个小时的宗教指导以后,只责备了他一句话:“他太没精打采了!”她是以一个老资格的虔诚教徒的身份说这话的。

  他没有真正理解她。好心的费朗在那个只有五百人的教区里生活了多年,他的教民都是些母亲和孩子,属于那种只知信奉天主、圣母和地区守护圣徒圣文森特的简朴类型,所以他没有多少听取忏悔的经验,现在却突然要跟镇上来的一位头脑复杂的狂热信徒、一位固执己见、吹毛求疵。顾虑重重的教徒打交道;当他听到那长长的一串世俗的罪孽时,他惊讶地喃喃说道:“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他从一开始便感到,他所面对的是一位智力衰退、病态的教徒,神学家们称这种病态为“自我谴责症”,这是当今多数天主教徒都患有的一种疾病;但是在听过老太太披露的几件事实以后,他很担心对方是个女疯子;出于教士对疯子所特有的恐惧,他本能地缩在自己的椅子里。

  可怜的唐娜·若塞帕!在她到达里科萨的第一天晚上(她这样诉说),开始对圣母马利亚作念珠祈祷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穿那件对防治腿痛特别灵验的法兰绒的红衬裙了。她连续三十八次开始作她的念珠祈祷,但总是要想到那件法兰绒的红衬裙。于是她便停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紧接着她便感到两腿疼得厉害,这时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说,这是我们的圣母为了报复才让她手脚发麻的……

  院长跳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夫人!”

  “还不止这些呢,院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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