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一个人物,或一个世界

作者:杨 亮




  阎连科小说的第二组人物形象系列便是他所塑造的一系列农民。阎连科出生在河南省嵩县,是地道的农民出身,因此他笔下的农民带有很强的自传性特征,“苦难”是阎连科“农民系列”中的核心,作家深刻的苦难意识,活画出一个个生活在中国腹地的苦难的灵魂。他们命如草芥般闪烁着生命的“鬼火”,在双目中流溢着时光镌刻下的痴白与浑浊,你凝望他们,内心仿佛会因一丝不忍的惧怕而闪躲,阎连科正是在平淡不惊的叙述中撕裂人内心的疮疤以致久久无法弥合。在这苦难的灵魂面前,阎连科是最富有才华的,他所编织的故事总令人唏嘘感慨,如农民为了生存而让渡自我生命这一主题,在《日光流年》中作家塑造了很多农民,他们的形象可以用农民群像来概括,因为要分清楚“三姓村”的每一个农民的面庞不是易事,他们本身就有着相似的嘴脸,他们活着就为一个目标,那就是让子孙后代可以活过四十,为此他们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的代价,男人到县上的教火院去卖皮,而女人就去市里卖肉,受尽了“皮肉”之苦的三姓村人还要经受一次次的天灾和人祸,他们为了活过四十而保住油菜放弃玉蜀黍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离世;他们为了活着放弃了身体有残缺的人让他们作饵引来乌鸦,延续其他村人的生命;他们为了引来延年益寿的“灵隐水”,全村上上下下的青壮年都派去修渠,为了这浩大的工程三姓村的农民即使丢弃生命也再所不惜,但是命运就是与他们开玩笑,他们的努力只是不停的消耗和浪费生命,西绪福斯般的宿命如同魔咒一般的笼罩着三姓村,命运没有任何被更改的迹象。而另一部长篇小说《丁庄梦》又是一个“集体卖血”的神话,血液成为这部小说中的关键词,村人为了过上好日子而出卖血液,而愚昧的他们又因为这一次集体的卖血而患病,进而献出了生命,他们依靠自己的生命之源来延续生命,换来的依旧是死亡,甚至是加速死亡的过程,这就好似小说题目“丁庄梦”所寓指的一样,人生在现实苦难与梦想破灭之间走完了一道轮回的弧线。
  如果说命运之于农民犹如洪水迫近时的万般无奈,那么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另一层苦难之源便是权力间的互相倾轧,而胆小与猥琐的神情却永远刻在阎连科笔下的农民眉目之间。比如说《耙耧山脉》,小说从村长的死写起,写了村民对村长死亡的各种反应,他们在村长生前都遭到了迫害却不敢声张,但在村长死后却无一例外的用农民的方式表达了愤怒。村长生前强占了李贵的儿媳妇,李贵非但不反抗,还依旧笑脸相迎,用作品中的话说就是作“村长的一条狗”,村长死后,他又忙着为村长料理后事,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农民,却在守夜的时候在村长的尸身上撒了一泡尿,以此亵渎村长;李贵的儿媳在被村长强占后怀恨在心,村长死后她报复的方式便是将村长的阳具割下来塞进了村长的口中……中国农民共有的“阿Q精神”,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和恐惧感酿造的,农民越是惧怕权力,越表现出内心的不平衡,而不平衡的心态却只能寻找这种苟且的报复方式聊以自慰。这样的例子在阎连科的作品中不胜枚举,《天宫图》和《三棒棰》有着相似的故事内核,都是村长霸占其妻,而男人不敢声张,饱受窝囊的故事。但明显的,石根子较之路六命会更进一步,因为他在内心极度愤恨、男人的自尊极度受挫的情况下,在村长的不断叫嚣声中给了村长三棒棰,致使村长倒在血泊中,石根子因此扬眉吐气,以为自己重新获得了男人的尊严。更为可笑的是在审讯他的时候,他丝毫不为自己开脱,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因为他认为只有自己被枪毙了他才能从此永远获得好汉的美名,才会在村人和妻子的眼中成为真正的男人,小说写得虽然诙谐,却颇让人感到心酸,中国农民对权力怀着不可动摇的恐惧,他们想要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往往要付出比牺牲生命还要巨大的代价,反抗也意味着徒劳。
  权力与苦难的交织是贯穿“农民形象系列”的主线,那么另一不可或缺的元素便是“性”,阎连科笔下的“女人”便是对“性”最充分的演绎。阎连科的小说总体上是男人的小说,永远充满着阳刚和坚硬的气息,所以他笔下的女人经常是处于陪衬的地位,着墨不多,因此符号意味十足,她们本身就是“性”的代名词。阎连科小说中的女人往往具有两重身份和双重面孔,她们或拥有美貌而身份卑微,或相貌丑陋却出身权力之门,她们的出现本身就是男人的选择题。阎连科小说中对女人着墨较多的我认为是《金莲,你好!》《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这三部,作家塑造了一系列的美丽的女人——金莲、蓝四十和夏红梅;以及相对应的一系列丑陋的女性形象——月、竹翠和程桂枝。金莲和蓝四十经历是极为相似的,她们都爱上了村里很有作为的男人,但她们爱的男人却都为了权力离开了她们,娶了相貌丑陋却可以为男人带来权力与前途的女人——月和竹翠,但是男人在收获权力之后又不满足于现在的婚姻生活,想在曾经相爱的女人身上获得生命的温存,但在他们的事业上出现困难的时候,而这困难恰恰又只有女人可以解决的时候,他们又无一例外地牺牲了心爱的人,成就自己的抱负与野心。《金莲,你好!》中的“老二”为了讨好县长,为了把刘街改为镇,他把金莲送给了县长;而司马蓝为了“三姓村”能够获得足够的钱来修建灵隐渠,竟求着蓝四十到九都去卖淫。阎连科小说的主角永远是男人,为了表现男性那种对权力和欲望的无止境的渴求,女人永远是男性世界的殉葬品,无论是哪一类型的女性形象在阎连科的笔下都是可悲的。夏红梅的境遇略显不同,虽然高爱军也为了前途娶了丑姑娘程桂枝,婚后他的生活也极为不幸福,但当他遇到夏红梅的时候萌生的爱意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终结。陈思和先生在分析《坚硬如水》的结尾时曾这样写道:“我一直觉得他们的恋爱是一种胡闹,但是到最后慢慢就觉得这个胡闹、这个恋爱当中有一种让人读起来感动的东西,就是一个人的久久压抑在心底里的情欲。”{3}我想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情感,他们精神世界是虚幻的,他们就是凭借着幻想、乌托邦冲动在活着,在为所欲为着,在这样的精神世界中也许只有情感是真实的。但有一点需要指出,他们的相爱某种程度上也取决于他们都是革命与权力的热衷者,在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理想和志趣,而程桂枝不仅满足不了高爱军的性欲,更理解不了他精神上需求,他要在两程故里砸碎旧的世界而燃烧革命的烈火,便意味着舍弃婚姻,与夏红梅相爱。因此夏红梅这一女性形象依旧没有逃脱权力的魔网,她同阎连科其他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一样,都是权力的附属品。
  与“农民系列”相对应的应该是“执权者系列”,即手握权力的人。在阎连科的小说世界中这多表现为一系列的村长、县长,或特定历史时期的“队长”。他们与农民的关系一直是阎连科极为关注的问题,并且以此为界我们似乎可以将这些执权者们化为两大阵营,一类是果敢、干练、真正为民的执权者;而另一类则显而易见,是鱼肉百姓、滥用职权、玩弄权术的人。《瑶沟的日头》中所塑造的队长形象应该可以代表前一阵营的一些显著的性格特征,小说围绕“连科”一家写起,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连科”考取了高中,家里却因为经济拮据(大姐常年患病在床)几次三番劝“连科”放弃读书的念头,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为姐姐治病。而每到这个时候总是队长挺身而出,发动村里人帮助“连科”家解决问题,自己也经常拿出积蓄供“连科”读书,他有着普通农民所不具有的长远眼光——全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得起一个高中生,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出路。小说的最后虽然以悲剧结局,“连科”终于为了姐姐的病,退学外出打工,但队长的行为还是颇让人感动。类似的人物还有很多,比如《日光流年》中那几位用尽各种办法带领村民活过四十岁的村长——蓝百岁、司马笑笑、司马蓝等,《丁庄梦》里的“丁水阳”和《寻找土地》中的“四爷”(这两位虽然不是村长但是他们德高望重,在村里威望极高,村里的事情也多半由他们做主,因此归入这一类人物系列)。第二类执权者形象是阎连科最乐于塑造的,作家曾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农民)对权力的恐惧,而执权者与农民之间的权力关系,执权者利用权力欺压农民的社会现实以及执权者钻于权术的险恶用心都是阎连科笔下常见的叙述内容,这一类人物的代表作品主要有《天宫图》、《三棒棰》、《耙耧山脉》、《金莲,你好!》等等,这一系列的“村长”面孔十分相似,甚至有着相似的故事情节,比如说《天宫图》、《三棒棰》和《耙耧山脉》所塑造的“村长”形象都是仗着自己的权力欺负农民,甚至抢占别人的妻子,而《金莲,你好!》中的村长和“老二”也是利欲熏心的代表,知道县长好色,便送金莲进城伺候县长,因为县长惧怕老婆,金莲不得不回到“刘街”,但是村长和“老二”却没有一个人去迎接金莲,这仅因为金莲不是被县长的小车送回来的,因为县长不再喜欢金莲,这个女人对于这些玩弄权术的男人不再有任何的价值,于是他们便忽略她为全村人所做出的牺牲,这种在权力的磁场中被异化而扭曲的心灵已经成为阎连科对这一类型人物着重表现的特质,当然将这种扭曲发挥到极致的应该是《受活》中的主人公——柳鹰雀(对于柳鹰雀形象的分析我将在后面详述)。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