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却顾所来径 苍苍横翠微

作者:曾镇南




  老屯长篇小说a《荒》先是以网络原创的形态在网民间流传,后来才披览增删,编纂成书,以纸质文本赢得了广大读者。2002年9月第一版问世后,此书虽然颇受好评,但作者仍不满足,并不停步。他吸收了各方面的意见,苦心孤诣,精益求精地进行打磨梳理,历时三载,于2005年3月推出经过修改的第二版。接读修订本,我感到这次修订,保留了全书挺拔的灵魂,阔大的堂庑,坚实的骨格,丰盈的血肉,风趣的神情,故事、人物、语言一仍旧贯,但在章节的顺序、细节的描写、词采的修饰方面,则下了较大的功夫,改变了原来某种程度上的衫履不整、粗服乱发的状态。面目神情,显得愈发清朗劲爽;声口行止,让人更觉干脆利落。再次接近书中的荒男荒女,目注其命运,耳聆其歌哭,我浑然有返旧乡,见旧人的亲切感。情随意移,感因遇生,又一次引发了我对《荒》的感触和思索。
  《荒》所描写的农村人生故事的时代背景,虽然上接解放初韩高丽奉派在南岗子垦荒建村,中经“四清”时期宋军生犯禁在深山开“镐头荒”另辟生路,终篇连上吴震宇、牛建“松河平原生态开发”的梦想开始实现,改革、开放大潮的涛声已远远可闻。但全书的历史性叙事,主要却是随“文革”在中国城乡掀起的惊涛骇浪而起伏跌宕,收纵开合的。倘若我们说《荒》是一部经过艺术浓缩的“文革”背景下的中国北方农村动荡变迁史,这是一点不为过的。也就是说,《荒》是老屯自己亲历亲见的一段北方屯子里的“文革”人生的真实朴素的回忆,是对中国农村发展的那个停滞乃至倒退时期、对中国农业那个凋敝、困顿阶段,中国农民当时那种饔飧不继,艰难困苦的生存状态的一次痛苦而沉重的回忆。
  在老屯苦涩的“文革”荒屯旧事的回忆中,鲜明地揭示出在极“左”思潮操控下的“文革”乱政与中国农村、农业低下的发展程度,中国农民为温饱而挣扎的生存状态之间既相互适应又相互矛盾的复杂关系。在“文革”政治气候纵容下窃取了城乡各级政权的马天弛、郑启峰、黄飞虎和追随他们的白大褂子、欠舌头以及刘三尖子、马四猴子之类的爪牙、打手,他们上下左右,织成了一张关系网,倒行逆施,逼害忠良,漠视民困,不问稼穑,竞逞私欲,荒时失政。由他们播乱不已的种种活动构成的荒秽悖乱的农村政治生态,既反映了当时农村低下的物质生产发展程度,又加剧了这种生产力的萎缩和停滞。书中的一些主要情节,如:烈士遗孤宋军生为报养父养母的养育之恩,在“四清”运动的风口上偷开“镐头荒”,由此引发了郑启峰为报私仇克扣南岗子村的救济粮,逼得队长韩高丽带着村民去穷窝棚“偷青”,由此又引发了看青的宋军生的“大义灭亲”和尔后被利用成为“讲用”典型;而这种政治上的“讲用”运动竟能给穷窝棚带来迥异于邻村的温饱,由此又引发出王大烟袋强令穷窝棚拿出粮食救济南岗子村的神威和义勇,引出小盼儿奋不顾身送粮被打的悲惨遭遇……这一切人与人的冲突、斗争,还不都是建立在极端匮乏的物质生活的基础上,物质生活的极度艰窘与匮乏,不仅表现在杨福夫妇悲哀无告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在小盼儿和牛建的孩子阳阳病饿而死的悲剧中,甚至表现在那些因得势,因依傍而相对处于比较“温饱”的环境中的一些人物的生活里:白大褂子那一辆自己拼凑起来的显示他的“屯大爷”身份的烂自行车;李大吵吵被白大褂子占有时穿的那双露出脚指头的破鞋;郑启峰老婆为大双二双学费发愁的窘况……这些细节是那么真实又那么典型地表现出那个时代中国农村社会普遍的贫困状态。
  正是在这样一种农村经济社会亟待发展,农业生产力亟需提高,农民生存状态亟需改变的历史情势之下,以吴震宇、王均、牛建、吴瑕代表的两代有理想、有血性的大荒儿女的形象,才以一种体现历史发展必然性要求的气势和韧性应运而生,而他们在特定历史情势下注定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反而因此而逃亡,而被囚的悲剧命运,也才迸发出那么强烈的悲怆的艺术力量。吴震宇创作的《大荒歌》,表达了大荒儿女“挖穷根,拓大荒”,“志不酬,存犹亡”的梦想和决心,它回荡在全书故事情节的群峰列谷之间,激腾在书中主要正面人物命运的崎岖险道之上,有力地撑起了《荒》的朴野悲壮的主题。
  这样,老屯对“文革”中荒屯野村发生的爱恨恩仇交织滚动的人生故事的回眸,就不仅仅是痛苦而沉重的了,而是透射出了荒寂下地火运行的幽光,苦难中美好人生的辉采。极北地带荒男荒女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对于恶的抗争,对于爱的追求,不仅是力透纸背,而且是气贯云天地被描绘、表现出来。作为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牛建,是在50年代建设社会主义新生活的热潮中成长起来的乡村知识青年。他朝气蓬勃,志向远大,学的是农牧业,想的是垦辟牧牛地,开发松河平原,富民报国。虽然他不幸身逢乱世,九死一生,却始终不改素志。他历经暴徒群殴,深山受袭,饥寒交迫,群狼夜围,下狱苦熬,身负莫须有的“叛国投修”恶名,东逃西窜,过着一夕数惊的逃亡生活,父亲被管制,恋人被拆散,其所经受的“苦其筋骨,劳其心志”的磨练,是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和忍受的。然而他在抗争、奋斗中坚持下来了。这个人物是有些理想色彩的,但他也是那个时代所能够哺育、催生的一种前进的农村知识青年的典型,自有其现实生活的依据。请想一想,当年生活中出现过的董加耕、邢燕子和小说中出现的梁生宝、萧长春吧。他对于当代读者可能会有的陌生感和理想化,主要是由社会生活的迁移,社会风气的更易造成的。而对于从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老屯们来说,牛建这样的人物,恰是他们苦涩而晦暗的荒原回忆中一簇篝火,一缕霞光。
  与牛建在情感上相牵相依而在实际生活中却离多聚少,最后结局是有所爱而无所终的悲剧性女性小盼儿,也是《荒》中的一个亮点。她对于爱情的纯真而大胆地追求与她在屯子里实际上所身处的贫弱、屈辱的生活现实,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小盼儿一度卷入对牛建的爱的旋涡中几乎不能自拔。父亲杨福粗暴责骂,恋牛建的欲纳还拒,表兄孙坚的蛮横纠缠,都不能阻挡她像飞蛾般扑向爱的烈焰的激情。这追寻逃亡中牛建的踪迹,她入深山,下海滨,几次险蹈死地,多番受欺被辱,但仍然情贞如玉,矢死靡它。但是生活的磨炼,使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感情的狭隘和虚幻。她意识到“什么缘份不缘份的,闹不好情也是链,爱也是牢!为啥不能面对现实打破它呢?”对旧社会的舍弃,对旧爱的舍弃,是她历经蜕变放飞自己的灵魂到新天地上的勇敢的一步。
  除了牛建、小盼儿等主要人物的塑造寄托着作家高洁的审美理想之外,在一些有这样那样的弱点的普通农民形象的塑造上,作家也显示了他善于揭示人物性格变化轨迹后面的现实生活逻辑的洞察力。如深受传统道德影响的孟仙儿的迷信与忠信杂糅的性格以及这表面恭谨的性格深处不时闪耀的火花(如他对韩高丽差点屈服于郑启峰的自诬言行的怒斥与阻止);与白大褂子明铺暗盖且依附于他的李大吵吵本质上的善良和富于同情心;脾气怪僻,看似老实巴交的宋军生在一再被利用、被欺骗之后内心突然腾起的怒火,等等。这些次要人物写得如此活灵活现,真实可信,又写得那样深刻,富有意蕴,耐人寻味,足见作家历世阅人之深。他的回忆往昔荒男荒女的目光,是能洞穿到历史、社会、人性的深处的。作家写大荒,写大劫,写大悲,写大恶,但他的笔下却不全然是一片荒芜,一片阴暗,一片混乱,而是把生活的绿荫,人间的正气,民族的智光,人性的美质,也一并写出!焕发着旺盛生机。李白诗云:“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老屯对北大荒僻远一隅的人生故事充满感情的回眸不正是这样吗?他携回的穿破云翳的山月在一片青黛翠微的绿海中洒着银辉,既显示来路,也昭映前程。在写出了“大荒自有后来人”之后,“泱泱大潮荡大荒”的历史新局面正在展开。我们期待着《荒》之后另一部长篇新作《潮》的问世。
  (作者单位:中国社科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