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吟咏散文艺术的独白
作者:吴平安
这本书评论到的作家,粗略一数,即有五十几位。不仅将当代散文界的大家名家几悉数囊括,而且还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后生晚辈。前者自然是戛戛独造自成一家,后者或许稚嫩但也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都是独语而非合唱。这不正是文学艺术之别于人类其他精神活动的最基本一点吗?
“自尊的独语”又何尝不是政保的夫子自道呢。“评论只能从真实的感觉开始”,这是政保一贯坚守的信条。建立在真实而敏锐的艺术感觉之上的判断,使政保对所涉猎的各家都有精当的品评,而且臧否有度,褒贬有据。王蒙的潇洒机智,贾平凹的婉约清空,周涛的汪洋恣肆,余秋雨的激情悟性,史铁生的深邃细致,汪曾祺的自然家常,宗璞的淡泊宁静……从当代文坛的众语喧哗中,政保捕捉到一个个独特的声音,将它们一一区别开来。不要以为政保在“贴标签”,他其实是在努力寻求一把把打开每一位作家散文艺术大门的钥匙。曾记得若干年前,我读过贾平凹一篇文章,称自己散文的隐秘,唯有周政保触摸到了,言语间满是惺惺相惜之感。自古知音难求,作家能引评论家为知我心者,实为不易。硬币的另一面,便是批评家常常以溢美之词而遭世人诟病。不虚美,不矫饰,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这就是为什么批评家的文品常常要和人品攀扯上的原因了。哪怕是面对《丑石》这样公认的名篇(该篇曾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政保也指出其未脱杨朔式窠臼;即便是面对梁衡这样的名家,政保也指出其山水文章“状写有余,‘感思不足’”;战友同事请他作序,“中等水平”这样的断语竟赫然列于序文(不知在我们的阅读范围内,可曾见过这样的序文)。难得的还在并非点到为止,对其经验教训的深刻剖析,其启人心智的借题发挥,往往紧随其后,构成书中的精彩篇页。
能够对作家作品做出切中肯綮而非人云亦云的品评,批评家的任务便已经完成得不错了。当然有出息的批评家给自己设置的标高远不限于此。布瓦洛之为17世纪的法国文学立法,别林斯基之为19世纪的俄国文学指路,皆是入载文学史册的范例。时移世易,我不敢轻言当今有哪一位批评家堪比前贤(况且于今也未见得是好事),可是退而求其次,能否就当今某一体裁的创作提供一积极的引领,恐怕也还是鉴别优秀者与平庸者的试金石吧。以此观之,本书的厚重感便凸现出来了。几十篇文章的合集,虽非专著,却涵盖了散文的本体论、作家论、作品论、创作论、散文与文学家族其他成员的比较等等诸多领域。虽说并非每一领域都有充分而系统的展开,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真知灼见。在这方面,我认为对散文本体论的追问,以及与此相关的对“形散神不散”的反拨,是本书最具有理论贡献与实践指导价值的地方。在当前散文创作表面上姹紫嫣红热热闹闹的氛围中,政保却兜头一盆冷水,声言坚冰未破春天尚远;当散文家大谈打破传统努力革新时,又是政保正告“还是先从理解传统、认识传统、发现传统、继承传统开始做起”,“传统的智慧要靠现代智慧去开掘与发现”,“现今散文界所缺乏的,并不是泛泛而谈的‘革新意识’,而是一种关照传统的现代眼光,一种真正理解生活的卓越见地,一种真诚的创作态度”,这实在是切中时弊的诤言。
诚如政保反复强调的那样,“散文的界定最难,它几乎找不到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可以被称为特征的特征”。如果说政保所秉持的大散文观,尚被荫蔽在贾平凹的身影下的话,那么他的理论展开,就打有鲜明的个人印记了。比如,在谈及与本体论息息相关的方法论时,政保直言:“无章无法便是法,而所有文学创作的‘章法’,也可以认为是散文的‘章法’——散文本来就是这样一种自由而随意的文体。”居于此种理念,政保对“几乎成为当代散文理论的最高概括——‘形散神不散’”进行了彻底地颠覆。指出“‘形散神亦散’或‘神散形不散’同样可以成为出色的散文。关键并不在于‘散’或‘不散’,而是在于‘散’或‘不散’的叙述形态之中所隐含的思情的质地及精神发现的深刻性——这就是所谓的‘神’”。言其廓清了笼罩在中国散文界的积久的迷雾,我以为是毫不过分的。
类似的迷雾还有弥漫于中国散文世界的所谓“诗化”,所谓“美文”?熏所谓“缘物写意”等等,政保均以犀利独到的眼光,穿透了它们似是而非的表象,揭示了表象掩盖下的夸饰矫情,无聊的闲适,失血的情趣,游戏文字的优美等诸多弊端,足以使人警戒。可以归入创作论范畴的,还有针对某一类形散文的卓有见地的评论。比如山水文章历来是散文大宗,可是政保却说,“在散文创作中,山水文章是最难成就的品种”。因为“山水文章之于作家,创作之中隐含着多元考验——绝不止于文学或所谓的文学功底问题”。而“以故迹旧事遗址史痕作为叙谈对象亦少有佳作”,原因“主要在于少有以‘学问’垫底的见解与感受”。这些都是掷地有声之言。这样深刻的见解甚至延伸到具体的操作层面,你看,“散文中的议论之于作者的挑战,是最严峻、最无情的,因为读者大都不愿意听那些已经熟腻了的话。读者想听的,是精辟的、独到的、或幽默的、启迪情智的、或可以拨动心弦、震颤灵魂的议论。若无‘高论’,或无胸有成竹的把握,议论便可略去”。借韩石山之口说,“调侃自己,或者说自轻自贱,是写文章的一个诀窍,也是一种胸怀,一种风度。”我想凡操持散文者,是都会从中得到几乎可称为立竿见影的教益的。
虽说从根底上讲,政保也是院校科班出身,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但是政保的评论,却鲜见正襟危坐的理论家说教,多有朋友促谈的亲切平易。就像得道高僧不谈佛,功成宿将不言兵那样,自然并非不懂佛理不通兵法,而是佛理兵法早已融入血脉,化在举手投足之中了。文风的活泼与文字的优美,是政保评论的鲜明个性。如果说他的诗论本身就诗意盎然的话,这部谈论散文的著作,许多篇章也都可作散文佳作欣赏,这也正与本书力主的大散文观切合。你看,那篇评李锐的文章,居然三个长长的注解各自成篇,而且注中有注——《十日谈》倒见过这种“套盒结构”,用之评论,这文体是何等不拘一格。在谈及韩少功“淡功名、淡利禄,唯独不淡感情”时,我想通常运笔至此,也就该打住了,可偏偏又来一句“不淡瞳中的光芒”。这后一“不淡”,文采顿出,也为前述“横论不断,闲笔成趣”作了实践性注解。
不言而喻,即便是将评论也纳入“大散文”范畴,它也判然有别与其他类型的散文。何况“不在修辞,不在花言巧语,而在独特见解”,是书中一以贯之的思想。玩弄“形式即内容”那一套,至少对评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看,只要读一读论及杨朔散文时说的一句话,“他在狭小而规范严格的舞台上,已经跳出了最优美的舞蹈。他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审美水准”;评论周涛的散文风格,“是犷悍的西部高地,而不是离天空很远的纤细而柔丽的南方水乡;是天风,而不是秀发般轻拂的三月春雨。”谁能不说形式与内容业已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了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把握诸散文大家风格特点时,政保一反评论家轻车熟路的理论抽象概念演绎的看家本领,别出心裁地代之以“总体意象概括”的方式,一新读者耳目。于是就有了“高地之风”之于周涛,“忧柔的月光”之于贾平凹,“蔼然的长者之言”之于汪曾祺,“伶仃独步”之于林斤澜,“零露浓浓”之于陆文夫等等。并非政保喜欢故弄玄虚,实在是对大家散文独有境界的会心传达。把许多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韵味,留给读者去咀嚼含咏,这也是尊重读者的表现。所以说,政保的评论理应比“规范”的评论拥有更多的读者,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作者单位:武汉市洪山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