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聆听黄河岸的呻吟与呐喊

作者:卞云和




  去年中秋,我收到发自遥远的甘肃万益兄的一条短信:
  拌匀所有的感情/让思念定型/你手上的月饼/就是我的一颗心/我们不在一起/也是一种缘份/那就斫取今夜的月光吧/用它紧束我们的心灵/当月光染白了我们的头/今夜的这段记忆/已长成一颗参天的树啊/我的朋友
  由此使我想起在戈壁滩上夜驰的一幅奇景,那开阔深沉迷茫的夜色中,一轮明月悬挂在戈壁尽头的夜空中,像一块巨大洁白的圆玉。这是黑与白、混浊与纯净鲜明对比的梦的世界。使人宁静安谧、归真返璞,仿佛回到那遥远的迷蒙的太古。
  对于万益兄这位大西北的书法挚友,我充满敬意。他是当今书坛我认为唯一的能在书法、篆刻、理论三者均有一流建树的艺术大家。他擅长甲骨文,那飘逸而艰涩的线条是如此深刻贴切地反映了远古的迷茫;他充满智慧与情感的理论,总是恳切地击中时弊;尤其是他那粗率而大气磅礴的篆刻和砖刻,反映出汉文化的雄强与浪漫,表现出苍凉幽远的大漠风情,有着独具一格的开宗立派的气势。
  翟万益从外表看是一个典型的西北大汉,高大而健壮。微微的颔胸低首便使宽阔的双肩和背格外显眼,这似手里扛重活、出苦力留下的标志。其沉闷而略显刻板的面容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丰富的表情,然而,他又往往语出惊人,那智慧的幽默与思想的深邃,使人有大跌眼镜的惊奇并油然而生敬意。他是交谈的核心和众人目光的焦点。外观的大西北的质朴和内在充盈的江南的才情,完全是信息时代的必然产物。苍茫的大漠和贫脊的黄土高坡同样能接受到丰富的文化信息,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历史的陈迹,戈壁的风沙中屹立傲视古今的艺术大师不再是什么文化奇迹。但是,文化信息对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的一视同仁,仅仅是出现像万益这样的艺术大家的外因条件,其必然有自身的特殊素质与这外因条件对应,方能化合或裂变出令人瞩目的艺术天才,那么,万益兄的内因究竟是什么呢?
  前不久我又收到了万益寄来的诗歌集《北国放歌》,隐约有一丝好奇,一位书法篆刻艺术造诣精深的西北汉子,其诗歌造诣能达到何等的境界?
  这是一册颇具规模的诗歌集,共收录其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的现代诗189首。这肯定不是其长年诗歌创作的全部,因为我原本零星读过其写的一些古体诗,早已领教了其深厚的古典文学的功力。与很多附庸风雅的顺口溜式所谓古体诗的浅俗不同的是,其古体诗的现代人的思想与意识,完全融于古典诗的意境、韵味和形式之中,情思脉脉而古意悠悠,令人完全陶醉于古体诗那优美的表现形式之中。随录一首:
  河干桃花映水流,春风源在河尽头。
  莫笑春风裁花手,醉人更增桃花羞。
  年年春风依桃花,桃花醉人总轻柔。
  借得今年清明好,春风春香一小楼。
  此诗录自其自传式散文《荡除篱笆的界隔·我的艺术之路》,诗前有一段文字说:“有次我送给一位作家朋友一首自作诗,他听我吟完诗句,误断为清诗的诗,实为盛誉。在此不揣愚陋,聊录一过,以博方家一粲。”与万益的那位作家朋友不同的是,此诗使我联想起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两首诗的共同点是,均用相同而重复使用的字词串联起来,表现出连绵不断、回环往复而一咏三叹的幽远意境。相同字词的重复使用是古典诗歌创作的大忌,而万益恰恰是在此难点上,达到了与古典名篇共起伏同咏叹的高境界,其才情似乎有点令人不可思议了。
  此诗的后面又有一小段话,再录于此:“诗借书传的打算仍未放弃,不知哪一天,高兴的时候,大书一通,辑成一帙,以遗四方友朋。”可见万益是将其书法与古典诗歌连成一体的,诗借书传,书借诗而挥洒尽兴。这是极自然之事,因为很多古典书法原本就是古人的诗稿。今天,当我在拜读其诗集《北国放歌》之后,又隐约地感受到其白话诗与其书法篆刻艺术的某些内在联系。
  中国古代历来有“诗言志”、“诗为心声”的说法,白话诗的倾诉似乎更直接,那么,让我们聆听一下书法家的心声吧:
  还有最后的一滴泪水
  用来润一下喉咙
  提高颤抖的音
  把无用的寄托驱走
  
  我已无所求
  何须守候忧愁
  诚然生命不能用麻木占有
  
  天边的山鹰水中的舟
  风跟着云朵荡游
  把心委托给大海
  得到些许的自由
  生命没有那么长久
  何必让精神如此消瘦
  走走走
  ——与无对话
  这是含着泪水,或者说是泪水已干枯的内心独白,是无奈的心灵的低吟。人不可能生活于真空之中,既然一无所有,唯有惆怅与忧伤充斥其中。倘若是俗者或庸人,大概会就此萎靡,然而,艺术家却不可能如此虚弱而不堪一击。艺术家是理想和希望的创造者,即使面对无,即使在浓夜的黑色之中,其也会竭力地追寻哪怕一丝光亮。由此诗我仿佛看到万益站在黄河岸边时那双失神的眼,默默凝望着黄河水的无语东流。或许是天边的山鹰、水中的舟,或是悠悠的白云,给予他某些启示。世界一切事物都在运动,运动即意味着变化,变化蕴含着希望。希望在何处?静静的黄河水必将汇入大海,一滴水一旦汇入大海,便也就获得了永恒与自由。
  于是乎,我联想到历史上的两位书法大家。苏东坡一生宦海失意,并未由此麻木其生命,消瘦其精神。当其在绝望中泛舟赤壁,沐浴着江上清风,遥望着山间明月,心胸豁然开朗。叹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与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生活中的无并非意味着大自然的无,当东坡先生的精神与灵魂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时,便也就与大自然共存,并由此获其精神与艺术的历史永恒。再将历史往前追溯,当我们欣赏和揣摩王羲之那书法艺术的历史名篇《兰亭序》的时候,同样被他那透彻的人生感悟和豁达的心胸所折服与震撼。文中被涂抹的粗重的“痛哉”、“悲夫”等词的浓墨之笔,可以想知这位书圣难以平静之心情。这两个带有强烈悲愤色彩的字词的书法,在王羲之的其它传本墨迹中再三展示,几乎成为其书法的标志与象征。当其他贵胄子弟在这动乱年代荒糜地醉生梦死之时,王羲之的内心却充满着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真正的艺术大师总是与时代同命运、共呼吸的。然而,其同样没有在痛哉悲夫之中消隐,该文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者”,“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等句,那超越时空的睿智与长远的意识与眼光,同样反映了逆境中艺术大师站在历史的高度,“仰视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境界和容古纳今的宽广胸怀。
  翟万益秉承了我们历史上文化艺术先贤们的强烈的忧患意识,这似乎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心理和精神的灵魂。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守持善良与纯净、充满热情与理想,正是忧患意识得以产生的个性与情感之基础。万益的《北国放歌》字里行间,字字句句,都流露和倾吐出这种忧患的呻吟、忧患的叹息,甚至忧患的呐喊。不妨再读几段:
  车轮在碾碎的梦想里行进
  梦想在舒展的云彩里飘浮
  云彩在悲凉的情结里凝固
  情结是泪水的冰
  流逝岁月的结晶
  ——路过故乡
  
  为了编造旅途的坎坷
  为了堆积心胸的烦乱
  为了夜半三更的不眠
  为了捶胸顿足的梦幻
  为了山珍海味的熬煎
  为了金钱美女的召唤
  为了踌躇满志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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