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透视世纪之交的狼文学

作者:马伟业




  如果说在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坛上还有什么东西引起过读者的特殊注意,那无疑是狼文学的勃然兴起了。一些作家对于写狼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论是小说《以沙漠为背景的人与狼》(池莉)、《年月日》(阎连科)、《怀念狼》(贾平凹)、《狼图腾》(姜戎),还是散文《军狼》、《给狼命名》、《猛禽》(周涛),乃至电影《雪狼》,都无不在引狼入室(文学之室),把狼作为主要的或重要的叙述对象,于是在世纪之交的文坛上便出现了一道有狼的风景。甚至其中的某些作品如《怀念狼》和《狼图腾》还引起过强烈反响,一度成为读书界的阅读热点。
  对于这种文学现象,至今尚未有人做出整体阐释,但在对其中的某些具体作品的评论中,论者们的意见却存在着较大的分歧。比如对《怀念狼》的评价,肯定者认为它的成功在于“对人性的思考,对现代人精神危机的思考,以及对人的命运,前景,归宿的忧思”;作品“是对一种抽象精神的呼唤,一种形而上的遐想,一种乌托邦的呼喊”。①而否定者则认为:“这是一部消极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文本”。它的“基本性质是虚假和苍白,它的叙述策略上的突出特点是拼凑和编造,而它对读者的态度则是戏弄和缺乏平易待人的诚意。它是一场游戏”。②而对《狼图腾》的评价也是如此,肯定者认为它“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是一个灿烂而奇异的存在”,“是一部情理交织、力透纸背的大书”;③否定者则认为它是在“用一种虚夸激情讴歌强权”,是“对历史(进行了)荒唐想像的书”;④“宣扬一种野蛮的‘狼道主义’生存哲学。作者思想简单、混乱而荒诞”。⑤这些意见虽然是针对《怀念狼》和《狼图腾》而发,但仍能从一个侧面看到在对狼文学主要作品的评价上所存在的不同意见。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认识和评价世纪之交出现的狼文学呢?这首先涉及到对作家写狼的意图的理解。本来,狼也像自然界其它食肉动物一样,与人类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它们除了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外,还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习惯,有自己独特的性情,而这一切又与人类没有特殊的关碍。那些本属人类成员的作家写到它们,并非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它们每天都去骚扰这些作家,使作家坐立不宁,而是因为作家心里有狼。作家们先对人类社会和自身出现的问题有了某种思考,进而产生了某种言说的欲望,然后才想到了狼;或者是出于对某种艺术美的追求,而有意去写狼。因此狼便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作家的观照对象,被作家写进作品。这样一来,它们在作家手里就像一块泥巴在儿童手里一样,被随意捏弄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最终成为作家审视、思索人类社会和自身问题的媒介,成为作家创造某种美学境界的材料,于是,狼文学也便有了特定的文化内涵和美学意蕴。在中国古代的马中锡那里,狼成了对人世间那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恶人的指斥(《中山狼传》);在俄国的克雷洛夫那里,狼则成了对那些蛮横霸道、生性凶残的恶人的鞭挞(《狼和小羊》);而在美国的杰克·伦敦那里,则又成了对人的生命本能和生命力量的肯定(《热爱生命》)。同样的狼,由于作家的创作意图不同而呈现着不同的面目;同样的狼文学也由于作家创作意图的不同而被注入了不同的社会涵义。由此可以看出,在狼文学中,狼纯粹是被作家主观化了的对象。但在作家主观化的过程中,如果所表达的是诸如惩恶扬善、肯定生命的力量等等正面价值,那无疑是应该肯定的;如果是在讴歌强权、荒唐地解读历史、宣扬狼道主义生存哲学,借助狼来宣扬一种反社会、反历史、反文明的非理性情绪,那无疑是应该否定的。那么,世纪之交的狼文学究竟属于哪种情况呢?要想弄清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回到作品的文本世界做如实的观察,看看它们究竟提供了什么东西。
  在粗略地浏览了近年来出现的狼文学的主要作品之后,我觉得狼文学的作者们最明显的创作动机是出于强烈的人类关怀,在为人类提供着“生命兴奋剂”。这里所说的“生命兴奋剂”是指能激活生命潜能使之爆发出更大力量的元素。对此,贾平凹说得很明白,他说他的“怀念狼是怀念勃发的生命”,⑥这几乎可以看成是写作狼文学的作家共同的创作追求。
   为了实现对生命潜能的激活,他们几乎都从正面展现狼身上那种桀骜不驯、不屈不挠、勇猛刚健、不可驯服的狼性,亦即一种狼精神,从而彰显一种令人震颤的生命强力。姜戎在《狼图腾》中经常用正面议论的形式直接点明这种狼精神:“被牵与拒绝——绝对是狼与狗、狼与狮虎熊象、狼与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没有一条狼会越出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绝服从,拒绝被牵,是作为一条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绝对准则。”“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草原狼那样不屈不挠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他在具体描写中也侧重展示这种狼精神。他写到那条小狼尽管从小就失去了在狼群中生活的机会,但它却不改狼性。在迁场时被人拴缚在牛车上,但它宁死不从,不肯接受被牵着走的事实,以致“四个爪子上厚韧的爪掌,被车道坚硬的沙地磨出了血肉”,“气息奄奄,嘴里不停地喷血”。来到新的场地后,它一旦听到了狼王的呼嗥,便“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以致最后竟死在了挣脱束缚的反抗中。小狼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狼精神,同样体现在那条被吉普车追杀致死的巨狼身上。那条巨狼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剧烈狂奔后气绝身亡,但它一直到死都不肯倒下,而是站着死在追杀它的人面前。这确实令人震撼,使人真正地看到了什么是狼精神。姜戎就是在小狼和巨狼的狼性中张扬了一种生命力量。周涛在《猛禽》中同样正面展现了这种狼精神。出现在作品中的那只盘旋在空中并不时俯冲下去的猛禽是凶猛的,它显示的是一种生命的力量,而那条在猛禽的追杀中设法与之抗争的狼同样显示了一种生命力量。它虽然知道自己在这场生存角逐中处于弱势地位,但却不甘示弱,而是用智慧、意志和力量抵抗强敌,当它发现既无法战胜强敌也无法逃脱被捕杀的命运时,它选择了与对手同归于尽。周涛在这条敢于以死相搏、不惜玉石俱焚的狼身上,写出的同样是一种狼精神,一种刚健的生命力量,其创作主旨与姜戎等人完全一样。这些作者都试图在对狼精神的正面描写中凸显一种生命强力。
  狼生活在人类周围,它们必然要与人发生联系,在人与狼的关系中,尤其是人与狼的对峙冲突中,就更能突现生命的力量,而在这种情况下所突现出来的生命力量,既来自人,也来自狼。世纪之交的狼文学作者大都写到了这一点,在人与狼的对峙冲突中展示了强大的生命力。阎连科的《年月日》虽然不是专门写狼的,但在表现荒年灾月那位乡村老人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量时,用了较大的篇幅来写老人与狼的对峙冲突。这位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生存信念的老者,在食尽水竭之际又遇到了群狼,但他不肯束手就擒,不甘葬身狼腹,于是才演绎出如下一幕惊心动魄的壮剧:当群狼袭来时,他不失时机地选好战斗位置,把群狼堵截在两壁陡峭的山沟里。群狼沉着而凶狠地逼近他,他沉着而冷静地横握扁担怒对群狼,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群狼不吃不喝也不动,老人同样不吃不喝也不动。群狼困倦了要打盹,他困倦了也要打盹,但他却比群狼多了一份紧张和忧虑。他凭借着顽强的生命意志坚持着。经过了漫长的对峙,群狼退走了,他也生还了。人狼对峙中,不论是狼还是人,都显示了一种惊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量。就整个作品而言,它无疑是中国版的《老人与海》;而就这一部分来说,它则是中国版的《热爱生命》。阎连科像杰克·伦敦那样,在人狼对峙冲突中赞美了伟大的生命力量。电影《雪狼》同样如此。这部刚刚获得百花奖的优秀影片,也是在人狼对峙冲突中表现生命力量的。在隆冬的伊克萨玛大草原遭遇罕见的暴风雪袭击的时候,一个为风雪所困的大汉不得不到只有一个姑娘的牧民家里避难,但他与姑娘一起被风雪和野狼围困在了毡包里。为了不被冻死,他们只好生火取暖,但能烧的东西全部烧光了;他们只有到包外去取干牛粪,但却遭到了不停地徘徊在包外的野狼的袭击。凶猛的狼一次次扑向他们,他们一次次退回毡包;狼又一次次扑向毡包,他们又一次次把狼击退。他们的生命热量在一点点地耗尽,但仍然坚持着,坚持到雪停狼退的最后时刻。它也同《年月日》一样,同《热爱生命》一样,在人与狼的对峙冲突中肯定了生命的力量。总之,不论是单纯地表现狼精神,还是写人与狼的对峙,作家的意图都在于肯定和张扬生命力量,其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一种“生命兴奋剂”,使日益萎缩退化的人类生命力变得更刚健更强大更伟美。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