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图像与文学关系的历史考察

作者:吴 昊




  近年来,文艺理论界一直在讨论这样一个话题:我们已经进入“图像时代”,而文学在图像的冲击下岌岌可危。文学该采取何种策略来谋求更好的生存?是坚守自己的特性还是向图像俯首称臣?总之,图文关系是目前亟待厘清的问题。对此问题的考察不能局限于当下的语境,梳理图文关系几千年来的发展历史将有助于我们审视文学今天的处境及其未来的发展策略。
  
   一、西方古代文化的图文之争
  
  图文之争不是从我们这个时代才开始的,它始于人类文明诞生之初,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这是人类共同关注的问题,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的古代文化史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先辈们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先从西方说起,在照相术发明之前,图像主要表现为绘画艺术,19世纪中期以前的图文之争可以从诗与画的关系中得到考察。
  古希腊时期,柏拉图认为诗迎合情欲,使人不受理性控制,因而主张把诗人逐出“理想国”。但他也同样否定绘画及其他艺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理念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自然是模仿理念的影子,而模仿自然的艺术只能是影子的影子,因而艺术不过是骗人的影像。柏拉图更深层地怀疑人的视觉。他认为人类亲眼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理念透过“火光”折射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子。因而我们通过视觉获得的图像并不真实,真实只存在于理念之中。亚里士多德对诗与画的态度截然不同。首先他肯定视觉是我们认识真理的开端,在《形而上学》中开篇写道:“无论我们将有所作为,或竟是无所作为,较之其他感觉,我们都特爱观看。理由是:能使我们识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此于五官之中,以得于视觉者为多。”①但他对诗的关注超过绘画。他认为诗的媒介不同于绘画和音乐,诗“以语言摹仿,所用的是无音乐伴奏的话语或格律文”。②人是logos即语言的动物,因而诗因其媒介的特殊性而在艺术殿堂中拥有崇高地位。
  诗与画的轩轾在古希腊时期尚不明显,但到中世纪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延续柏拉图对艺术的否定态度,中世纪宣扬禁欲苦行,镇压感官享乐的文艺活动。其中绘画、雕塑等图像艺术比文学遭到更严重的破坏。教会开展大规模的“销毁偶像运动”,禁止一切关于基督、圣徒、神灵的画像。到中世纪后期,教会对文艺的态度转变,开始利用文艺为宗教服务。从中世纪初期、后期的两位大神学家——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对文艺的不同态度中可看出这一转变: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极力忏悔年轻时对文艺的酷爱,而托马斯·阿奎那却认为符合理性的情欲能够引人向善,还积极地探讨艺术问题。所以中世纪后期,文学、建筑和音乐等都获得了一定的艺术成就。然而绘画的地位却始终未能提升。中世纪的圣像均是“模式化人的面部表情,无肉体感觉的身体,突出的眼睛,神秘符号的巧妙安排”,③无不显示出对视觉图像的有意淡化和轻视,特意引导人们忽略图像而注重其背后之物。
  文艺复兴时期,文艺迎来继古希腊之后的又一次辉煌。人文主义者竭力为文艺辩护,抬高文艺的地位,但此过程中诗画关系也日趋紧张。从古希腊罗马至中世纪,绘画一直就被视为机械艺术或手工劳动,诗和音乐则相对被奉为高尚的“自由的艺术”。这一格局在文艺复兴时期被打破,挑起诗画之争的“始作俑者”是达·芬奇。他在《画论》中将绘画与其他艺术,尤其是诗进行一番比较,最终将绘画奉为最高最有价值的艺术。而且这一时期透视理论诞生,使绘画取得辉煌成就。与此同时,人文主义者也在旷日持久地为诗辩护,这主要是针对神学对诗的压制。文艺复兴初期,但丁、彼得拉克和薄迦丘等人试图通过“诗即神学”的攀附方式抬高诗的地位;后期的人文主义者如锡德尼,彻底摆脱神学对诗的束缚,从诗的本质特征方面重树其地位和价值。
  启蒙运动时期的莱辛的诗画理论是诗画关系史上的一座丰碑。他从时空角度探究诗与画的界限,认为画以颜色和线条为媒介,在空间中并列,适合表现空间中静止的物体,而诗以语言为媒介,在时间中流动,善于描写时间中先后承接的动作。诗与画分别是时间的艺术与空间的艺术。同时,他也看到了诗画的交融,只要遵循各自的艺术规律,画可以通过“最有包孕的顷刻”表现动作,诗亦可以描写静态的物体。总体而言,莱辛更加推崇诗,他认为诗以真实为最高法则,而画要秉承美为最高标准,所以诗比画更有能力表现广泛全面的人生。在照相术发明之前,诗与画的张力在此达到顶点,莱辛的诗画观影响了我们对诗画的普遍认识。
  古典时期,诗画关系大体上和谐发展、共同进退。黑格尔对艺术进行了系统的分类研究,他将艺术划分为三种类型: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艺术。诗、画以及音乐都被归于第三种。以理念感性显现的状况为标准来衡量,绘画层次最低,音乐略胜,而诗这种“绝对真实的精神的艺术”是浪漫型艺术的最高阶段,也是全部艺术门类中的最高形式和它们的总汇。诗歌在运用各门艺术的表现方式方面具有最广泛的可能,因而是“最丰富,最无拘碍的一种艺术”。④
  
  二、中国古代文化的图文之争
  
  图文关系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一直处于水乳交融的和谐状态,两者的矛盾、对立比西方缓和得多。纵观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图文关系体现在“言、象、意”、“文学之象”(意象、兴象、意境等)、“诗画一律”和“书画同源”等众多方面。
  “言、象、意”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命题。“言”和“象”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图文关系的一种表征。最早将“象”引入“言、意”关系的是《周易》,其《系辞》中有言:“子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⑤这里“言”指卦辞和爻辞,“象”指卦象和爻象,儒家认为通过“象”这一中介“言”可尽“意”。后来玄学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进一步阐释:“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⑥由此更加确立了“象”在“言、意”之间的中介地位,同时也明确了“言、象”之间“寻言以观象”和“象以言著”的彼此依赖关系。“言、象、意”的哲学思想深刻影响了我国古代的诗歌和绘画理论,在诗歌理论中表现为“意象”、“兴象”、“意境”之说,在绘画理论中也同样存在着“诗意”和“意境”的审美诉求。
  “象”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极为重要。刘勰在探询人文本源时有言:“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⑦(《原道》)“太极”即“易象”,是人文的起源。“象”在文学中具体表现为“意象”。“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⑧(《神思》)原本圣人用以尽意的卦象、爻象在此引申为主体化的物象,即文学主体的心灵之象,成为文学思维的本质规律。同时“象”也指“文学形象”,作者之“意”需借此“象”才能得以寄寓。与“意象”近似的“文学之象”还有“兴象”。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首次提出“兴象”,并认为诗歌创作应以“兴象”为主。自此之后,“兴象”便成为我国古代诗歌的重要概念和评价标准。“兴象”的“兴”本身就含有“象”之义,朱熹释之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并指出“兴”与《周易》的“立象以尽意”相似,皆是寄“意”于“象”的手法。⑨王夫之更将“兴”与“不兴”视为诗与非诗的标志:“诗言志,歌咏言,非志即为诗,言即为歌也。或可以兴,或不可以兴,其枢机在此。”{10}“象”对文学的重要性可见一斑。“意象”、“兴象”的深入发展是“意境”理论。“象”乃是“意境”的重要成分,但“意境”的至高境界却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种诗歌审美标准是受“贵意论”的哲学思想影响,同时也是道家“大象无形”思想的体现。老子所崇尚的文艺或美的至高境界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庄子所推崇的绘画是“解衣般礴”式的自然之画,而文学也只有超脱语言限制,出于“言意之表”的才是精妙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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