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轮回”叙述中的历史“魅影”

作者:刘 伟




  莫言用43天的时间完成了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这样的写作速度让许多人惊诧不已。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对那些“历经寒暑,几经增删”的小说致以不加吝惜的敬意,而对那些倚马千言的速成之作,表现出一种轻率的鄙夷。这背后似乎隐藏着这样一种判断,那就是写作的速度和质量成反比。也许这样的结论源自人们对消费文化速食特点的厌恶,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作家会有灵感奔涌、下笔千言的时刻。速度的来临也许只是作家蓄积已久的创作和某种恰如其分的叙述策略突然遇合产生的结果。莫言写作《生死疲劳》便属于这种情况。这部小说在叙述上所做的探索令人惊叹,它在古老的民间文化观念与现代小说技巧之间左右逢源,在视角选择、结构安排、叙述人设置等方面也都表现出了精湛的叙述艺术。我们看到,莫言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对古典轮回观念的创造性转化,在叙述中融合了复调、狂欢、隐喻、反讽、魔幻、元小说等各种技巧,使文本获得了丰富的诗学内蕴。他像一个老练的魔术师一样为人们上演了一出叙述“杂耍”,让人们在奇特的轮回叙述之下目睹了魅影浮动的历史图景。
  
  一
  
  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现代小说对视角的选择都非常重视,因为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也是“一个叙事谋略的枢纽” ①,它直接构成了叙述的前提,决定着叙述可能达到的深广度。莫言显然深谙此中秘密。在《红高粱》中,他正是借助“我爷爷”、“我奶奶”的视角,填平了现实与历史之间的沟壑,使自己获得了叙述自由。这样的写作经验无疑会使莫言建立起对视角的信任,以至于他颇为自信地说道:“一个视角的确立,就能使一部小说水到渠成。”在这方面,当代作家可能有共同的体验,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在视角选择上有所作为。在贾平凹新著长篇小说《秦腔》中,作为叙述人的“引生”实施了自我阉割,可以看出作者正是希望建立一个没有欲望的叙述视角,来观照醇厚的乡村。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单一的历史主体完成这一跨度并不大的叙事,但是他显然意识到任何一个单一的历史主体都有可能因为自身的文化立场、阶级观念带来“盲视”,因此他创设了一个轮回视角,选用轮回中动物的眼光对历史做出了深情的打量,企图以此来照亮历史的幽微之处,使存在得以显形。
  实际上,轮回这一古老的民间文化观念来源于佛教。在佛经及中国古典小说中,轮回观念常用来实现某种道德伦理规训,劝谕世人此世行善,以图来世超脱。在当代香港通俗小说及电影中,关于“前世今生”的轮回表达也颇为丰富,然而,它们仿佛并没有为“轮回”注入新鲜的质素,而是出于一种游戏态度对“轮回”进行后现代式的戏仿。在《生死疲劳》中,我们看到,虽然莫言也写到轮回,但轮回已不具有那种劝诫和规训的属性,和后现代式的戏仿拼贴也没有关联,轮回在这里已经内化成了小说的一种文体因素和形式力量,变成了贯通小说的一个特殊视角。它仿佛一个透镜,照见了历史中的生死悲欢。这正是莫言的高明之处,从古典的民间的甚至是陈旧的试剂里萃取出可资利用的因素,以供自己叙事的调遣。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对当代小说创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我们如何开掘、拓展和启用自己的文学传统,以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中国叙事学”,莫言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无疑,轮回视角的采用极大地拓宽了叙述的边界,它最大限度地容纳了可供叙述的经验,使同一“叙述自我”(蓝千岁)在文本中自然而然地幻化成若干个“经验自我”(驴、牛、猪、狗等),完成了对历史的观看。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第一部、第三部以及第四部的部分叙述采用的都是轮回中动物的经验性视角,虽然经验主体在不断更换,但叙述者仍然可以指认为蓝千岁,因为这些动物都是他在轮回中的历史化身。这便是轮回的奥妙之处,在叙述主体不变的情况下,还可以调用不同的经验主体。也就是说,在一个统一的轮回视角内部,还可以自如地调度那些轮回动物的视线作为“分视角”,这在以往的叙事经验中是没有的。一般来说,第一人称回忆性视角最多只能实现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对往事的双重聚焦,因为它的叙述者是自我同一的。而在《生死疲劳》中,轮回建立了视角“裂变”的合法性,它成功的将轮回中不同主体的历史经验聚集在一个叙述者身上,这就使叙事不仅获得了多重聚焦的可能性,还可以不断地转焦、变焦,从而使叙述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我一个纵身就将自己已经相当雄伟的身体搁置在了杏树的枝杈上,……我就这样趴在树上,如同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蓝解放等人挑着猪食桶在杏园里穿梭奔跑,我看到在猪舍外临时支起的锅里,热水冒着粉红的蒸汽,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经醉得四爪朝天,开了他的膛他也不会哼哼一声。②
  可以看出,这里的“我”包含着两个主体,一个是叙述主体蓝千岁,一个是经验主体“猪十六”,轮回巧妙的将二者捏合在一起,使叙述获得了充足的经验支撑。“猪十六”的目光在不慌不忙地打量,叙述也随之慢慢展开,小说的一、三两部正是通过这种叙述策略来完成的,通过对动物视线的调度,在历史的躯身上安放了一双双轮回之眼,自如的叙写着历史的 “奇观”。
  《生死疲劳》是一次亡灵的旅行。地主西门闹之灵穿越轮回,生生死死,魂归蓝千岁。这让蓝千岁成为小说当仁不让的叙述者,因为在他身上集合了所有的轮回经验。这就使小说在叙述中难免造成经验的重叠,也就是说上一个轮回的经验很有可能会参与到下一个轮回的叙述中去,这会不会给叙述造成一种负担呢?莫言是如何处理的呢?
  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一扯上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很大的战役……③
  这里的叙述混合了两种经验,一个是分视角西门驴的经验,一个是作为西门驴前世地主西门闹的经验。两种经验缠绕在一起,共同完成了叙述。这种叠化现象可以说是轮回视角的一个先天性特点,对于叙述来讲,它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起到协助的作用,也可能带来叙述的紊乱。在需要交代人物关系、事件的来龙去脉时,它可以通过唤醒前世的经验来完成叙述。比如:
  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④
  在这段引文中,叙述者交待了西门闹与秋香之间的关系,并对秋香作了评价性的叙述,显然,光靠分视角西门驴是无法完成这样的叙述任务的,它必需借助前世作为西门闹时的记忆才能完成这种人物关系的交待。在这里往世轮回的经验帮了叙述的忙,起到了一种协助的作用。
  从理论上说,叙述者蓝千岁对每一个轮回的叙述都可以实现多重的聚焦,因为他所拥有的经验太庞杂了,他可以以猪的身份去讲述驴,也可以以狗的经验去讲述驴,但是如果这样做,我相信我们将无法厘清叙述的路径,我们将在庞大的经验交叠中迷失方向。所以,莫言非常聪明地避开了这种紊乱的可能,他把各个轮回处理成相对平行的几个部分,让他们各自独立,又彼此牵连,像一个叙事的交通警察一样,莫言让小说的路面畅通起来。他的手势是独特的,在每一个具体的轮回中,他都采用了限知的视角,在引文②中,我们看到,所有的叙述都在“我”的目光下发生,从不越界,这就保证了轮回间的彼此平行。而在需要交待人物关系,让读者快速沉入阅读语境时,莫言也不惜冒险,让往世的经验出来作证,但是我们发现,莫言在这样做时是非常慎重的,频率也比较低,只在第一部中相对频繁,因为小说的开端显然需要一个清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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