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文学与精神

作者:于 茀




  文学具有娱乐功能、教育功能和心理功能,但娱乐功能和教育功能,并不是文学艺术所独有的功能,而且,这两种功能距离文学的本质属性还有一段距离。虽说心理功能离文学的本质属性近了一些,但是,有着崇高荣誉的文学艺术不会仅位于心理的层次上,文学艺术更高的功能位于心理层次之上,在人类的精神领域。
  很显然,在这里,我们把心理和精神理解为不同的方面。“心理”与“精神”这两个概念,在很多使用场合,并不做出严格的区分。但是,事实上,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瑞士心理学家H•B•丹尼什把人的存在分为生物、心理和精神三个层次。①在人类早期思想中,曾经把精神看作是住在人体内的神秘之物,可以自由来去,也称为魂灵,精神离去,肉体死亡,但精神没有消失,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观点,已经被今天大多数人所不齿,因为任何导向神秘的精神之路,都是真正人性的丧失,都是人的没落之旅。但是,把精神仅仅等同于一般的心理活动,也有降低精神的危险。只要我们看一下经常使用的一些与精神有关系的词语,就会觉得这样的等同是不妥的:精神文化、精神文明、精神境界、精神生活、精神创造、精神追求、精神信仰、牺牲精神、奉献精神,在以上随便例举的九个词语中,哪一个都不能用“心理”一词来替换。这已足够说明精神与心理的不同。
  除把精神与心理等同之外,海德格尔曾尖锐指出,在人类现代文明发展中,还有一种更为严重的对精神的误解,那就是把精神与人的一般智能相等同,这是人类在现代社会精神衰退的主要表现。在指出这种致命的误解后,海德格尔继为真理正名后又进一步为精神正名:
   精神既不是空空如也的机智,也不是无拘无束的诙谐;又不是无穷无尽的知性剖析,更不是什么世界理性。精神是向着在的本质的、原始地定调了的、有所知的决断。精神是对在者整体本身的权能的授予。精神在哪里主宰着,在者本身在哪里随时总是在得更深刻。因此,对在者整体本身的追问,对在的问题的追问,就是唤醒精神的本质性的基本条件之一,因而也是历史性的此在的源初世界得以成立、因而也是防止导致世界沉沦的危险。②
   有人认为,海德格尔“存在之澄明”的真理,有几分神秘,甚至认为后期的海德格尔是神秘主义的。其实,海德格尔绝不是什么神秘主义的,他把存在真理与精神关联起来,而且对精神做出了非常明确的界定。海德格尔反对把精神沦为一般的智能,更反对把精神当作神秘的世界理性,认为精神是建立在智能世界之上的对存在真理的追问结果的决断。有了精神,人才活得更深刻。有了精神,世界才不会沉沦,有了对存在真理的追问,人类才会有精神。
  海德格尔的阐释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有几分玄奥。其实,这个与存在真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精神,绝不是什么高悬之物,他时时刻刻在人的生活当中,在人的生存当中。精神是人的生活的一道光辉。我们把有几分费解的精神与生活联系在一起,可能会使人们便于理解。“精神生活是一种有目标感的积极过程。他的目标是成长、发展和超越。我们通过自己的精神追求获得更高尚的自我修养,去创造一种协调一致的和先进的人类文明”。③
  在成长、发展和超越三者中,超越是精神最根本方面。人的精神最主要的就体现在?超越肉体,超越心理,超越物质,超越世界,最终从有限达于无限。
  在人类所有精神成就中,文学艺术的精神超越功能最为突出,这种功能也成就了文学艺术自身在人类文化中的显赫地位,以及独特价值。文学艺术的精神超越功能总的来说,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的完成过程。
  当我们认识到文学艺术的娱乐功能和教育功能都离文学艺术的最根本属性有一定距离之后,要探讨文学艺术的精神超越功能,绝不要跳过人类的早期艺术,即文学艺术的起点,往往在起点处会看得更清楚。
  我们知道,人类早期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无论岩石上的绘画,还是部族首领或祭司口中吟颂的诗句,都绝不是为了欣赏玩味。人类早期艺术的功利性,往往成为今天人类贬低它的理由。其实,这是一种幼稚的看法。不是为了娱乐和教育的人类早期艺术,为的是什么呢?那些有的在今天人类看了也会望而却步的功利目的,是如何用一幅画——而且有的在今天人类看来是非常幼稚的画,如何用一首诗——而且有的在今天人类看来是非常幼稚的诗,来实现的呢?——在我们的先民看来,的的确确是实现了。难道这里没有值得我们更深入思考的东西吗?
   中国古人说,“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④在今天人类看来,诗能动天地感鬼神,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的确,动天地感鬼神,是人力所不能,何况鬼神又是不存在的。说到底,动的不是天地,感的也非鬼神,感动的是人类自己。这种感动,实际上是人类精神机能的最初展现,而且是最纯粹的展现,这是人类力图超越现象世界,与无限世界沟通的最初努力。因此,从这一意义来说,人类早期艺术中所体现出来的真正艺术的要素更纯粹。
  在今天,文学艺术的精神机能,受到了来自于娱乐需要的影响,但是,影响无论多么巨大,也不会使处于文学艺术核心位置的精神机能在本质层面上消失。在伟大的作品中,这种精神机能在两个层面上展开:从个别到一般;从物质到精神。
  一部文学作品总是要描写人和事物,无论是写实的,还是虚构的,也无论这人物和事物是古代的,还是今天的,更无论这样的描写是多么逼真,实际上,对于人们来说,并不是真的要从中理解事物的真实细节。而且,任何文学作品,包括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他所描写的具体的哪怕是对那个时代的情况来说还是真实的事物,并不是永恒的东西,早早晚晚都会成为过时的东西,不值得人们效仿的东西。《水浒传》中所描写的诸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打探到金银财宝,“该出手时就出手”,杀人也不在话下。在今天看来,几乎与强盗无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浸透着几分野蛮;拦路抢劫,蓄意杀人,岂不把法律当成了儿戏。这些几乎有几分强盗色彩的描写,对今天的人还有什么益处呢?
  但是,尽管所描写的事物已经过时,人们还是在阅读欣赏这样的作品。很显然,人们在作品中所接受的并不是个别具体的事相,而是由具体的事相领悟到一般,由特殊世界而进入到普遍世界。在《水浒传》中,人们领悟到的是由具体事相中提升出来的诸如豪气、嫉恶如仇等等精神上的普遍性的东西。
  人们也常讲文学的认识功能,其实,如果一定要讲文学的认识功能的话,就应该是这种超越具象而达于一般的功能。
  孔子经常劝导自己的学生要学诗,其中的一个理由是,从诗中可以学到很多“鸟兽草木之名”,在孔子的时代,这可能是必须的途径,可是在今天已不再是必要的途径了。
  不过,孔子同时也指出了深层的更为重要的原因,这就是文学艺术“超越具体而达于一般”的功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⑤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素后。”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⑥
  从孔子与弟子的这两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学是如何使人从具体的描写领悟到普遍和一般。诚如日本当代美学家今道友信所说,甚至作品中“所包含的信仰,并不具有永久的生命力。”⑦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叙述的史实背景是古希腊人与特洛亚人之间的一场战争,可是,在荷马史诗中,这是一个人神交混的世界,而且,作品中包含了神明决定人事的宗教观念,无疑,这样的观念在今天早已失去存在的基础。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地从中领悟人类主动进取的伟大精神,作品仍在呈现它的永恒魅力。中国古典叙事作品的杰出代表《红楼梦》何不如此。作品的生命就在于它具有使人从具体的历史的事相,感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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