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泛文学时代:“大众化”文学的学术境遇

作者:孙桂荣




  将当今时代称为“泛文学时代”也许并不过分:虽然在后现代大众传媒无孔不入的挤压下,古老的文学艺术已经边缘化的呼声时有响起,文学的影响范围似乎在逐渐缩小;但是另一方面,文学(无论是作品还是精神)作为最初的影响因子,在当代的影视文化、网络文本、摄影文学、通俗歌词创作甚至商业广告的改编创意中又从来没有退却过,具备了一定经济/文化意识形态性的大众文化在成为一种社会强势话语的背后,真正赖以依靠的又无不是经过一番改头换面之后的文学。可以说,文学与大众文化的影响与反影响、渗透与反渗透,已不仅仅成为当代文学发展的直接动力,也内在性地决定了这个时代大众文化的发展方向。 所以对于学术界一度流行的“文学终结论”,钱中文先生曾反驳说:“终结的只是某种文学思潮、某种文学体裁、某种文学形式的消失、转换与更迭,而不是文学自身的终结。”①这种有力的回答给了我们更多文学信心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今/未来的文学或许已不再是我们曾经耳熟能详的固有文学样式,而是一种经典文本范式有所变化、纸质媒介作为文学唯一媒介的界限有所突破的“泛文学”。
  而最明显体现这种“泛文学”特征的大概便是“大众化”文学了。固然,就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市场经济转型以来一个重要的文学特征就是“雅文学的大众化趋势”。②但我们却决不能将一切具有一定“大众化”倾向的作品都叫做“大众化”文学。因为对某些文本来说“大众化”的暗流可能无法真正动摇人们心目中将其仍当作经典性文本的固有信念,所谓“大众化趋势的雅文学终究还是‘雅文学’”就是由此而来,比如或许没有人不把《长恨歌》、《许三观卖血记》之类文本当作严肃的高雅文学来看待,虽然它们在题材的选择、表达方式的构成等方面已有了不少大众化痕迹。所以我们只能将泛文学时代的一部分文本,那些最容易与畅销书、影视艺术等大众文化样式结缘,并能以此俘获更多大众读者的文学,称为“大众化”文学。它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大众化”倾向已不再是仅仅关乎诸如艺术技巧之类的小问题,而已弥漫到了它整个的写作模式写作精神之中,这是一类上承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的通俗文学传统的“大众化”文学;另一类则是在文本层面,至少在这个作家刚刚在文坛出现时,其所关注的自然或文化、文明或愚昧、人生或人性之类主题与一般的文学构成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由于大众文化市场的包装诱导而越来越向“大众化”审美趣味靠拢,甚至纯粹就是因为某类作家的文本样式在大众市场上得宠而被学术界“解读”成了“大众化”文学。当然,同严肃/经典化文学在当下只是一个印象性概念一样,“大众化”文学可能也只是一个无法明确界定的印象性概念,但区分的相对性并不影响它们在当代文学格局中的事实性存在。这是一个打破“雅”“俗”之分的文学呼声不绝如缕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的分野仍然能够不时让人触摸得到的时代。我希望“大众化”文学这一称谓能够避免“通俗”、“流行”之类语词给人的先入之见,或在“雅”“俗”文学孰为源孰为流问题上的无谓争论。因为在一个“大众化”的泛文学年代,“大众化”文学在学术话语中空前复杂而暧昧的文化命运正是本文讨论的重心。
  
  理论倡导的尴尬
  
   “大众化”文学在批评话语中的尴尬首先缘自“大众”这一语词本身的暧昧性。在西方,从阿诺德、F.R.利维斯到法兰克福学派再到雷蒙德•威廉斯、约翰•费斯克等人的大众文化研究中,“大众”一词至少包含了两种完全相左的意识形态倾向:被工业化了的平庸和异化的“大众”(mass/masses)与作为意义再生产者的积极层面上的“大众”(populace)。前者将“大众”放到了文化的对立面,“知识和真理就这两个词的充分意义而言,是人类的大众部分根本无以达到的”,“大众”只能作为“文化工业”的被动接受者而存在;后者则对“大众”的文化趣味及其革命性力量表达了充分的信心。“大众化”文学在中国的话语变迁也与对“大众”这两种不同理解有着或隐或显的关系。在从左翼文坛一直到1976年之前的中国文学“大众化”论争中,“大众化”主张之所以能对“五四”文学以西方理性为主导的价值诉求迅速取得优先权,除了意识形态的政治原因外,与这一语境中“大众”所代表的“政治上的正确性”密切相关。③不过,寄托着社会民主理想的这种“大众”修辞,已经无法用来解释20世纪末叶社会经济转型以来在文化市场中作为关键词出现的“大众”的全部含义了。作为一个没有明确实指的“多数人”概念,以“大众”相号召在文化市场中唤起的可以是与普通民众与弱势群体相联系的社会民主信念,也可以是文化产品于受众的普泛化接受层面上的利益优先权。所以与“大众”相比,批评界似乎更喜欢使用“民间”这一更具民粹主义色彩的语汇,如当代文坛就曾发生过几次关于“民间”问题的讨论。在这里,“民间”是作为乡野民众自然而然、自足自享的经验栖息地而存在的,而与文化市场文化工业等范畴相联系的“大众”对接的则只能是工业社会被异化与平庸化的精神滞后者,为后者所蜂拥接受的文学或文化不仅起不到反抗主流文化精英文化的作用,其本身就是一种平面化、世俗气、落后意识形态的所在。
   对“大众”的上述复杂认识,使得学术界在面对某一类具有普泛意义的“大众”可接受文本时便变得相当踌躇起来。“大众化”倡导的两个基点——写作价值上贴近大众现实传达大众心声,与写作效果上吸引尽可能多的大众读者来阅读、购买和欣赏——在当今的学术话语中是存在着内在的结构性冲突的。或者说,由于对“大众”不同性质的界定,从价值上理解的文学“大众化”(关注“大众”)与从效果上理解的“大众化”文学(被“大众”广泛接受)已被分解成两个不同的意识形态所在。即在“关注‘大众’”这里,“大众”一般是一个与老百姓、普通人相联系的社会民主概念;但在“被‘大众’广泛接受”这里,“大众”往往又会蜕变成了一个审美趣味不高、缺乏独立判断的盲目跟从者。于是在如何界定“大众化”问题上,当前批评界一个最大的尴尬就是,一方面频频呼唤文学要打破“雅俗”之分、重新界定文学经典、正确估价读者在文学生产机制中的作用,尤其是要求作家俯下身子关注“大众”(将“大众化”等同于一个现代性概念);另一方面却又往往对在市场上“大众化”的畅销作品感到不屑与不悦,认为此“大众”非彼“大众”,甚至将大众市场上越“大众化”的作品越视为“伪大众化”之作(将“大众化”又等同于一个反现代性概念)。正因为“大众”/“大众化”本身就是一个疑窦丛生的所在,理论界上的的种种尴尬与悖论之处,也便内在性地影响了对“大众化”文学文本的具体解读及其美学精神的发现与确认。
  
  文本阐释的失语与失范
  
   对在大众市场上赢得头筹的作品,专业批评的态度之一便是冷漠和缺席。最典型的个案应该说是对近年来甚为风行的“80后”作家那种近乎一致的集体退场姿态。这些据说在市场份额的占有量上可以和整个“纯文学”作家相抗衡的年轻人,在学术境遇上却似乎没有上世纪末那一批初登文坛时和他们差不多同龄的“70后”们幸运。虽然说对于那些70年代人的作家作品本身有些批评者并未持多少充分肯定的意见,但是有关他(她)们的命名、代际划分、新的美学总结等学术纷争在当时的批评话语中却是至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以说那些曾被命名为“文学新人类”的70年代作家在当时的学术界所引起的兴奋似乎并不亚于大众市场界。但是新世纪以来“80后”作家们在图书市场的火暴却似乎并未对批评领域造成什么冲击性影响,所谓“‘80后’走上了市场却没有走进文坛”的说法就是就此而来的,并且这种状况在白烨先生呐喊之后仍未有什么根本的改观。对此仅仅用批评家的审美疲劳或“80后”不足以形成新的美学范式以吸引他们的注意来解释是不够的,比如“80后”中的张悦然就是以与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的。南帆先生曾著文《批评抛下文学享清福去了》,说文学的市场化与批评的经院化造成了批评与具体文本的疏离。不过我认为这种状况并非完全适用于整个文学批评界,一篇作品诞生后批评界纷争不休的事在当代文坛还时有发生。为什么偏偏要对在大众市场上得宠的作品集体性地转身离去?我认为这应该与学术界对这种“大众化”文学的定位与评价策略有关。当然,批评的失语还有另一种表现,那就是话语重心的事实性转移,比如近年来对余秋雨的批评。从表面看来,余秋雨同样已充分“大众化”了的身影在批评界绝不像“80后”那样落寞冷寂。但是当太多的批评纷争是围绕着他暧昧的文革历史、纠缠不已的笔墨官司而来的时候,关于他文化散文的构成、风格、美学品位及其何以会如此撩拨大众的神经等一系列仍有待于进一步挖掘的深入学术话题,却在这种表面热闹的背后被有效遮蔽甚至改写了。专业批评的不在场,将有可能往严肃化、学术化发展的批评领地拱手让给不断炒作的大众媒体,这种情况不管怎么说都应引起批评界的必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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