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另一半的“弟弟”

作者:清 雪




  这篇小说的故事很简单:一个青年学习成绩不好,家里没有让他读高中上大学,初中结业后只好到餐馆当厨师(给送盒饭的餐车配餐)。他很羡慕哥哥的文学事业,偷偷写文学作品,并患有“精神衰弱”症。一次,乡干部们到他家收修路的集资费,吵嚷声把他从睡眠中惊醒,他起来把乡干部们骂了,并要掴一位女干部的耳光。乡干部们调来警察要抓他。在父亲的呵斥下,他逃跑了,从此没有回家,并没有行踪,唯一消息是给哥哥挂的三个不留地址的电话。他在常乐寺里住了一段时间,跟小和尚学会了做一大桌素菜,准备回来开个素菜馆;另外,还带回来一位能读懂自己心事的女孩儿。
  一般的写手会顺时序地展开故事,安排情节。本篇小说的作者却不这样,他不正面进入主人公活动的叙述,而是通过对哥哥的心理剖析来间接传达出故事内容。这篇小说的全部文字是哥哥思念弟弟的倾诉,加上穿插于其间的几段弟弟所写的笔记和诗歌片段。从小说艺术角度看,小说语调控制得相当好,舒缓有致,从容不迫,深情款款,感人至深;结构也很讲究,作者把上面的故事情节拆散、粉碎成若干片断,抛入哥哥不稳定的倾诉思念中,或轻或重,如烟如雾,把冷峻的现实生活现象,变化成不确定的虚幻的心像,使一篇反映严峻现实生活的作品变成了一篇缜密而浓郁的心灵画图。有评论家说:这篇小说“是我迄今读到写手足情深的最佳短篇。结尾的诗非常动人,而且整篇的文字充满了绝不矫饰的诗情。也传达出当代人在看似平淡的生存状态下内心的剧烈颤栗”。 还有的评论家侧重从小说修辞层面进行评价:“这篇充满诗意的倾诉的小说中,各种文体的相互穿插、缠绕,构成了高度繁复而清晰的行文线索。小说以探索性格、成长与命运为主题,里面的‘弟弟’既是曾经真实地生活在人群(‘我’、父母、亲人)之中,有着敏感、执着、自尊等天性,背负着出走与回归等命运的青年,又是一个在作者的叙述里不断被塑造才得以呈现、丰富和消退的‘人物’。在此,真实的人格和真诚的倾诉,与虚幻的结局和虚构的文本(诗、日记、梦录、笔记)之间,形成了某种相互渗透、相互抵消的关系,而所有现实的事件、场景都成了这一关系的填充物。无疑,这是新小说家们对小说样态的再次发现。”上述评论家的评价笔者都赞同,作者确实把一个哥哥对弟弟的手足情渲染得淋漓尽致,生动感人,也真实地表现了当代中国青年的成长之路,和出走与回归的命运。小说最初发表于国外的华文刊物,并赢得了海外汉语文学的大奖。
  按照现代小说分类,这篇小说应该属于幻想文学的范畴。尽管从故事情节看它像写实小说,而经深入阅读后我确信它更接近幻想小说。幻想文学的主要特征,如梦境和虚幻的主题它都具备,只是神秘色彩不够显著而已。作为一篇幻想小说,作者安排了弟弟的文学情结这个基本的故事内容,将它当作小说的结构线索和主题线索(在一篇不足两万字的小说中将这三种不同的因素扭结起来,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而作者却轻松自如地做到了)。小说的中心事件是弟弟的逃亡,这个事件的发展都因弟弟的文学情结而发生发展,作者的思想动机也在对它的剖析中“现身”和“澄明”(海德格尔语)。在对这个事件的叙述中,作者并不固执于这个逃亡事件详细过程,而是巧妙地穿插进表面上与逃亡事件毫不相关的十二篇诗歌和散记(其中一首诗只介绍内容而未抄录全文)。这十二篇作品中有诗七首、题为《梦录》的散文诗三首、日记一篇、笔记一篇。诗七首中有叙写梵高的油画中的一双工靴的,有讴歌“刺破暮霭”的剑的,有描述冬天里一场雪在乡干部出现时“莫名其妙地停止”的情境的,有抒写“我”这个“神的孩子”“打马跃过天河”而不被“大地上的生灵”所“识”的苦恼情绪的,有对一条狭窄走廊里突然走过的女子的有意味的怀念之歌,有一首晨歌,最后一首相对长些的关于哥哥与弟弟的梦境之诗;散文诗全是弟弟的记梦之作;日记是关于“精神衰弱”词条的阐释;笔记是对古龙小说的理解,强调“睡眠”、“发疯”、“痛苦”、“磨难”、“偶然性”对人生的影响。我们知道,穿插诗文是幻想小说修辞的基本技巧,它最大的作用是通过强调文本性来达到现实性的消解。作者运用穿插的诗文营造梦、梦想的意境与意象,使读者感受到弟弟的梦幻般人生,弟弟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和对文学的强烈向往,从而奠定了小说梦幻性的基调。同时,作为小说情节主线的弟弟逃亡事件在哥哥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中,现实成分也得到很大减弱;现实性得到减弱的逃亡事件经过诗文穿插,又遭到进一步幻化;至此,小说基本体现了幻想小说的艺术特征。
  从小说修辞层面上评价这篇小说,显然不能发掘出它的全部价值,无论如何都应进入它的意义层面的探究。因为从写实文学到幻想文学的改造一定不是作者的目的,作为一篇优秀的小说,它一定会承载着更深刻的精神内涵和意义隐秘。承认这一点,对幻想文学的一般性疑惑就会冰释,这篇小说的题旨也将不言自明。因为幻想文学的根本指归不在于制造幻境,而在于对事物本质进行最简洁的归纳和概括,所以马拉梅说,世界的一切都存在并终结于一本书中。这篇小说显在的意义自然是弟弟的被迫出逃,出逃的直接原因是乡干部征收“应筹款”。这关涉到当前中国社会的“三农”问题。当下小说表现这类题材的很多,一般作者的笔下大多是揭示乱摊派现象的严重程度,暴露当下农村的社会矛盾。本篇作者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他在小说中只对那个“六千几百元”的“应筹款”略提了提,将其作为弟弟出逃事件的外在原因置于背景地位。在小说中,现实社会政治问题是散漫的、徜徉的,而不是执迷的、终极性的。小说中没有强力的社会批判,没有激烈的政治问责,只有对人物进行深刻的灵魂探究,作者选择幻想文学的形式,拼力渲染弟弟的文学情结,目的在于透过浮现于现实生活中政治与社会层面的问题,展示着矛盾漩涡中人的灵魂的惶惑不安和激烈挣扎。小说中的弟弟不喜欢厨师工作,一心向往哥哥的文学事业,理想实现不了时便患上“精神衰弱”,这种病区别于“神经衰弱”,它不是生理疾病,而是时代的社会病;染病的弟弟偷偷地写诗,白天在家睡大觉,抱怨父母,憎恨所有人,只对诗人的哥哥亲近。这个形象是一个躲避在白日梦里的现代灵魂象征;他的文学情结是现实生活中的幻想物,是返回内心的、寻觅精神家园的、反现实的、与现实生活相乖离的避风港、桃花源与白日梦。弟弟的病在先,逃亡的直接原因——“应筹款”事件在后,它根本算不上逃亡的决定性条件,即使没有乡干部来征款,也会有别的什么事件促使弟弟逃亡;当前农村的乱摊派现象尽管很严重,但对人伤害最大的却是“精神衰弱”,“六千几百元”的“应筹款”,与区别于“神经衰弱”的“精神衰弱”相比不值一提。出逃的弟弟要逃脱的是他所处的环境,不是那个“应筹款”事件;是现实中的厨师职业,不是不会制怒的村民角色;是一个被惊返的梦醒,而不是一个沉溺的梦境。弟弟逃往之处从根本说也不是那个作家职业,而是一个不存在的精神之梦:因为哥哥就是弟弟梦想着的诗人,诗人职业并没有帮他破解现实难题,包括给市长写信申告不合理的“应筹款”等等。从对“应筹款”的关注转向倾力于表现弟弟的文学情结,作者正是要把现实社会矛盾内化成强烈的精神冲突,把社会化的失衡内化成个人心理、个体精神的震荡。这种转换不仅完成了一种艺术形式的改造,最重要的在于实现了对现实的消解,对苦难的消解,揭示了作家对生活现实独特的感悟和严正的审判。这显然是作者要表达的理性思考和基本意图。
  在解析弟弟文学情结的本质意义的同时,还应发掘小说所包含的更隐秘的意图。评论家们指出它表现了“出走和回归”的主题,“呈现、丰富和消退”的主题,这些结论都切中肯綮,为我们读通小说提供了较好的注释。笔者认为,这篇小说中的弟弟因“应筹款”而逃亡的事件,说明了他染上“精神衰弱”的时代病,文学这种造梦手段正是表现和缓解这个时代病的有效手段;作者通过表现作为现代人的弟弟在场状态的不适,进一步揭示了现代青年所面临的现实与精神生活中的死结——存在的尴尬,这个思想较为深刻;同时,在出逃的结局——回归被披露后,弟弟的存在尴尬并没有消释,而是进一步加剧,因为它所面临的困境已不仅仅停留在政治经济文化层面,而是深化为人格的自我分裂,这才是现代人精神中最深刻最严重的危机,这才是作者在小说中提出的最有价值最值得珍视的主题。为说明它,应从哥哥的叙述中找到佐证。在哥哥的叙述里,总是把自身经历与弟弟的命运紧密联系。小说开始不久,哥哥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其实是我早该有所意识却又一直没有清楚意识到的,那就是,我和你作为同胞兄弟,我们身上究竟有多少相同的东西?”接着,在一首题为《一双鞋》的诗中,哥哥把弟弟比成一双鞋子的另一只;下面,哥哥又回忆起弟弟对自己一首非常得意的短诗的精彩诠释;在中间部分,哥哥又讲述了一个梦幻般的细节:一次他回家住在弟弟的房间,“我在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你的房间里走动,仿佛觉得你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包括每一本书,甚至整个房间的气味,都是我所熟悉的,就好像我自己的房间一样——后来我随手拉开了那张旧式台桌的抽屉,我居然看到了一叠曾经被我不小心遗失了多年的诗稿。从梦里醒来,当我开灯坐起,梦里的情景几乎还没有消失。”哥哥走到台桌边,发觉有一只抽屉是上了锁的。第二天早上,妈妈无意间告诉他,她曾看见弟弟从书架里的一本书的后面摸出来一把钥匙。“妈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突然被什么触动而要惊跳起来——因为,把抽屉的钥匙藏在书架里的一本书的后面,其实这也正是我在多年前的一个习惯”;小说还通过嫂子的嘴告诉读者,兄弟二人身上都长着脓包,需用美容针刺破它流出脓水就好了;后面部分,哥哥又这样对弟弟倾诉:“如果你是我的某一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那么我想,作为作者,我对你的把握,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小说由一首题为《有一天早晨》的短诗结尾,那诗有二十二行,叙述了一天早晨兄弟俩共同作了堕楼和堕井的怪梦,醒来后在被窝中互相讲述,十多年后,他们又在一天早晨进一步重温它。通过这些情节要素,作者的用意绝不仅止于强调手足情,而是指明弟弟和哥哥的精神的一体性:他们像一双鞋那样不分彼此,像一首诗的共同作者与诠释者那样心灵相通,像一把钥匙的主人那样有相同的使用习惯,像一种皮肤上的脓包包藏相同脓水,像一篇小说中的作者和主人公,像一个梦境里的共同人物……总之,他们是一个共同体。然而,与手足情的主题不同的是,作者并不进行合二而一的讴歌,而是审视同体的一分为二的撕裂。这才是现代人精神中最尴尬的存在困境,这也是作者最隐秘的创作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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