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自觉追寻酒神精神的文学叙事

作者:汪树东




  中国现代文学中酒神精神的流向大致有三脉:启蒙理性对酒神精神的征用,历史理性对酒神精神的征用以及对作为自然精神的酒神精神的自觉追寻。中国现代文学在本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横空出世,首先展开的就是一种启蒙叙事,而在这种启蒙叙事中,酒神精神作为一种动力资源被广泛地征用,像鲁迅、郭沫若等人的作品就广泛地表现了酒神式的生命强力。但是由于中国现代历史的特殊情势,启蒙者的激情很快就被大量地导入到历史理性所营构出来的阶级斗争、阶级解放乃至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而奋斗的历史渠道,中国现代文学在历史理性的立场上又一次征用了酒神精神。在此之外,沈从文、邓刚、郑万隆、莫言、张承志、张炜等作家都曾自觉地把酒神精神作为一种自然精神来追寻,展开一种酒神式的文学叙事。本文拟考察作为自然精神的酒神精神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表现,揭示出其特点,并试图探寻其作为精神立场的局限性。
  如果说清静退撄、尚柔守雌的赤子之心是道家自然精神的价值基点,那么狂热进取、主刚主雄的强力意志就是酒神精神的价值基点。尼采曾说:“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的概念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权力意志。”中国现代文学中对酒神精神有着自觉追寻意识的作家同样无不注重表现人的强力意志。小说《渔》中,沈从文就曾描绘过湘西人械斗场面,这种械斗若以柔弱的文明人眼光观之自然是野蛮至极、只堪鄙夷,但是其中所透显出来的苗人的生命强力则是动人的。沈从文笔下张扬着强力意志的湘西人,如龙朱、媚金、豹子、虎雏等,都是远离柔靡的文明,能够依循着自己的自然性,生命有激情的人;他们身上有那种不息的热情,有敢于对抗一切肆意地肯定自我生命的强力意志。对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推崇,使得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在道家自然精神所带来的优美、宁静、空灵的另一面,呈现出壮美、动荡、激烈的一面。
  新时期初期,邓刚和郑万隆的小说在伤痕小说、反思小说中呈现出一番特异的风貌,他们的许多小说都在极力张扬着人身上那种酒神式的生命强力。邓刚小说《迷人的海》中海碰子的形象就是生命强力的代表,他到深海区去寻求五垄刺儿的海参,面对各种危险,但是他的意志始终亢奋不已,在艰难险阻中印证着自身的生命强力。另外如《龙兵过》中的船老大父子几代人都在海上讨生活,受着大海可怕的侵凌,但是他们不屈的意志总是高昂的。郑万隆则更擅长描述那些在东北大森林中流窜、讨生活的人的生命强力。《老棒子酒馆》中的陈三脚,《峡谷》中的申肯,《陶罐》中的赵劳子都是酒神式的强力意志的体现者,这些底层人民为生命所迫不得不直面苦难,但是他们的生命却绝没有显现出萎缩无力的征象,相反倒是显现出了生命本身的丰盈与强力,从一种挣扎求存的生命意志突变成恣意旺盛的强力意志。
  对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追寻同样是张承志小说的核心要义之一。在《北方的河》中,那个以未来研究生自居的男青年遍寻北方的河,最终找到的就是“父亲”形象,而这个“父亲”形象要让他确立的首要素质就是强力意志。到了《西省暗杀考》、《错开的花》、《心灵史》等小说中,张承志张扬哲合忍耶教派的伊斯兰信仰,但是在笔者看来,其实质倒更在于这种信仰激发出的酒神式的强力意志上。这种酒神式的强力意志在张承志的话语中常常被替换为“血性”一词。张承志在《撕名片的方法》一文中曾说:“人们向中国输入了那么多外来语,那些都是世界体制的渊薮——盎格鲁·撒克逊的货色;而我输入的是一种烈性的血,是一种义,是一种信,是一种叛逆和坚守的素质。”像《西省暗杀考》中的竹笔老满拉、喊叫水马夫、伊斯儿,《错开的花》中的山海探险家、叛匪之首领、牧羊人、迷醉的教徒,《心灵史》中那些为哲合忍耶殉教的雕塑式的群像,都是有“血性”的人,也就是具有那种不可穷竭的强力意志的人。
  莫言的小说世界大多为欲望横行、罪恶猖獗的苦难世界,战争、饥谨、谋杀、仇恨等是他小说叙述展开的基本背景,但是他着力去把捉的却是苦难的底层人民那种光芒煜煜的强力意志。《红高粱》中余占鳌、刘罗汉、戴凤莲等人都是强力意志的践履者,戴凤莲临死时那番自白正是酒神式的生命强力兴会淋漓的喷涌,在对道德礼教的蔑视中显现的就是那种冲决一切、狂恣激荡的生命强力。至于《丰乳肥臀》中,由于小说对母性与母性庇护下的畸形人格的关注占据了中心,酒神式的生命强力仅在司马库、鸟儿韩与上官来弟等少数人物身上有一定的表现。《檀香刑》中,莫言似乎欲重新着力发掘苦难中的人身上的生命强力,孙丙的那种蒙昧中炽燃的生命强力是《檀香刑》世界中惟一的火花。至于张炜的《九月寓言》几乎就是对酒神式的生命强力的赞歌。《九月寓言》中,金祥背鏊、闪婆与露筋之恋爱、金祥与闪婆之忆苦、大脚肥肩之爱与恨以及本村中那些整夜在逛荡的年轻人无不是生命力太过丰盈之象征。
  酒神精神不去设定什么理想世界,它真正的价值理想乃是生命的酒神状态;这种酒神状态是人在反抗既定的种种事实性时激发出来、显扬出来的强力意志最大程度上的自我肯定,是生命在强力意志的激荡与冲决中体会到的那种痛苦与快乐集于一体的状态,是宇宙大生命通过个体生命的崩溃体现出来的波诡云谲、生生不息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生命敢于正视既存世界的任何疑问、黑暗、欠缺乃至虚无与死亡,生命敢于蔑视这一切,而沉酣于那无法扼制的激情之中。这种理想的生命境界,在中国现代作家们的笔下同样得到很充分的表现。沈从文的《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媚金与豹子不就是在自己的血泊中为爱含笑而死吗?张承志把这种理想的生命境界描述得更为出神入化。《西省暗杀考》中,张承志这样描绘“壮美”的复仇场面:“喊叫水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人的头上。……白花花的脑浆迸裂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的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这在常人的眼光中不忍目睹的恐怖场面竟成了张承志笔下以信仰为由美化至极的牺牲场面,喊叫水马夫在疯狂斫杀中不就是沉湎于一种恐怖的酒神状态吗?《错开的花》中的烈火章描述那些与清朝官兵为敌的义军的生命境界更是典型的酒神状态。在张承志的笔下,为信仰而战直接激发出生命中如痴如狂的酒神状态,正如尼采所说的,“种种状态,使我们把事物神圣化和变得丰盈了,并且使事物诗化,直至这些事物重又反映出我们自身的丰盈和生命欲望,它们是:性欲;醉意;食欲;春意;凯旋;轻蔑;壮举;残暴;宗教感情的奋激……”的确,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伊斯兰信仰真正使张承志动心的,恐怕就是它能激发出这种生命强力亢奋的酒神状态。《心灵史》中那些血与火的篇章就更不用说了,与残暴相混的壮举激发出的就是张承志笔下理想的生命境界。莫言同样着力于描绘酒神式的理想的生命境界,像余占鳌、司马库、孙丙等高密县这些英雄人物,哪一个不是敢爱敢恨,豪气干云,蔑视一切艰难困苦恣意地张扬个我的欲望与性情的,他们的生命境界像红高粱一样炽燃如火、轰轰烈烈,根本不可能被拘谨的习俗法规所约束,而是尽情地显露着自己的生命强力。张炜在《九月寓言》中同样描述酒神式的理想的生命境界。闪婆与露筋的野地之恋是小说中浓墨重彩之笔,“日月星辰见过他们幸福交欢,树木生灵目睹他们亲亲热热。泥土的腥气给了两个肉体勃勃生机,他们在山坡上搂抱滚动,一直滚到河岸,又落进堤下的茅草里。雷声隆隆,他们并不躲闪,在瓢泼大雨中东跑西颠,哈哈大笑。……”这不就是那种融入野地后的理想的生命境界吗?它所洋溢着的激情与活力,那种肆意张扬的自我肯定自我欢庆自我加冕的生命意志,不就是酒神状态所热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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