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生命深处蟹摸到的自己

作者:杨孟勇

说不准命运就是这世界上最难以把握的一把公平尺度。1999年,作为我个人灾难的大预言如期而至。不可逆转的心肌扩张病在这一年冬天恶化到极点,重病累累的心脏彻底衰竭,死亡随时都将顺理成章地发生。
   就在这个时候,命运给了我一次与死亡零距离接触的机会。这之间我经历了濒死体验,经历了上手术台把有病的心脏切下来,又缝合上一颗别人的心脏的全过程,目前仍在经历体内强大的排异力量与移植的心脏在做长期的排异与反排异,以及排异药品随时在损伤体内各脏器的伤害过程。但有一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在经历了一切之后,曾经固执地认为,与死亡做了零距离接触,便是接近了生命的另一端,便是从另一端的边缘开始,逐渐向生命深处靠近的一种摸索与探试。只有在生命深处,才能较为真实地触摸到常态下无法觉察的自己,那是被长久覆盖着的本我的一部分。其中至今也难以表达的复杂意识,随着死亡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渐渐清晰起来。
  
  疾病所造成的巨大痛苦,完全可以把一个鲜活的生命折磨得失去生存下去的最后一点气力。在难以承受的反复发作中,一种唯一的方式,即中断生命的意识从心底浮升上来。当时我来不及弄清这种东西究竟来自哪里,整个的人已被死亡的意识牢牢钳住,难以再有求生的非分之想。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外力逼迫的走向生命终点的乞求,是心甘情愿地一步步向死亡靠近。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思维活动还没停止,就会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希望尽快结束疾病折磨下的痛苦生命。在身心健康的从前,我虽然不止一次地叹服过一株野草的顽强;叹服过某一种小小野生动物的毅力,叹服过生命的蓬勃旺盛,而在心脏的彻底衰竭中,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侧面。原来这个侧面竟然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屈服。
  这个发现与触摸,使我豁然间明白了人类为何如此关注安乐死,理解了一些身患绝症的人为什么要采取非正常手段结束自己的痛苦生命的行为。也最大程度地懂得了在什么情况之下,最终才会产生绝望,与个体生命躲避无法承受的痛苦却无能为力的状况。
  在我做好一切准备,即将走向死亡的前夕,以较快的速度做了一下检索,想知道一下死前还应该做哪些必须去做的事情,包括忏悔,或者交待一下后事等等。但频频发作的心衰不允许把一些想法付诸行动,留给我的只是突然间就会进入的昏迷状态。那种危险的昏迷似乎就是生命结束之前的弥留阶段。头脑中仅有的一点点正常思维活动渐渐散去,开始进入常人无法经历的濒死体验。这时的生命几乎完全断裂,沿着那条无法度量的裂痕,觉得自己来到了生命的最深处,触摸到了生命最后阶段必然会出现的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情景;死去的故人一个个浮现面前,而且不断有人告知我亲密的朋友死在荒野,恸哭与悲伤立即充满了昏迷朦胧的世界。我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周围全是死后尚未腐朽的尸体,我的一只脚踩空,顺着一个坟墓中央被掘开的洞轻飘飘滑落下去,里面一片漆黑,好像到了地狱。这个世界异常寂静,听不到通常所说的那种受刑的灵魂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寂静得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存在。那时刻没有对死的恐惧,也没有对生的乞求,一切都像回到原始状态,像宇宙还在混沌时期那样,没有生命,没有欢乐与苦痛。
  那一次,死亡并没有收留我,昏迷了几次之后,病情出现转机,我终于从濒死状态中一点点苏省过来,见到了曾经熟悉的现实世界。那一次经历使我知道,生命既脆弱,又十分顽强。只要一息尚存,只要还不到最后时分,总能摆脱死亡的纠缠。
  但那只是生命的本身;只是生命力在关键时分的有力显现,只是生命本身与死亡决斗中取得的一次胜利,而非我自己。我自己却仍然孤独地站立在生命之外的一个区域里徘徊。病重时我曾经无数次乞求一死,我知道自己不会久于人世。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尽早解脱。
  这就是长久被覆盖在深层意识中的死本能,死本能掌握生命进程,必要时它可以随时摧残和破坏掉自己的躯体。与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潜入水中打捞他的救命者恰恰相反,我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在向生命的终结走去。这是一次较为深刻的触摸,一次令人震惊的试探。在生命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我发现了自己常态下无法显现的那一部分。
  我曾经试图沿着这条线索向下不断地追索和开掘。发现那是一个既僵硬呆板又容易发生变化的区域,它顽固冰冷,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感化或打动。家人的坚决和毅然丝毫没有动摇我放弃生命的打算,在医生与我推心置腹的一次谈话中,却被温暖的话语而感动。使我慢慢地把选择死亡的打算抛开,想在生死线上做最后一搏。一点点建立起来求生的意念。
  但放弃死亡的打算并不坚定,仅仅过了一天,便又怀疑起一个年近60的人作风险极大的心脏移植手术究竟有多少意义?盘算了很久之后,又开始重蹈覆辙,依然想回到老路上。可那时已身不由己,事情的发展是朝向挽救我生命这一目标前进的。妻子已经在手术预定单上代替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10万元手术费已交给医院,手术前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偏不倚地站在生存与死亡的正中间的位置上,心情也一度变得和缓与平静,耐心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不再对抗生存的希望,不再拒绝手术,也不乞求死亡赶快到来。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当我来到手术室门口,却突然感觉到了心底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兴奋油然而起,并迅速弥漫到全身每一个部位。那种突发的兴奋让我激动不已。那来自生命最深处的一缕意识,那种兴奋的根源也许来自生命的归宿,我希望手术成功,但仍没放弃死在手术台上的念头。如果手术失败,如果在麻醉状态下死去,那将是我无法寻求的毫无痛苦的结束生命的方式。它的初衷似乎另有它意,是在求生过程中遇到的不测。在手术台上意外结束生命远胜于病痛中的人自行决断。它属于命运,属于自然规律这把难以把握的公平尺度。那种兴奋就是因为生的命运和死的命运一齐到来而突然产生的。或成或败,几个小时之后立即见分晓。无论如何,从此我不再会去忍受病痛的遥遥无期的折磨了,要么变成一个健康人,要么毫无知觉地死去,两者都具有同样不可抗拒的魅力。6个小时之后,换心手术成功了。我那种突发的兴奋也可能是一种事先早已知道结局的预感。是生命本身对命运的预感。
  我没有把《活下来再说》当作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去写,我只想真实地记录下那一段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的历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的旧我与新我。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农垦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