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寻找纯粹:李琦诗歌感知方式的选择

作者:罗振亚




  诗是什么?它该以什么为观照对象?它应通过怎样的方式接近心灵内宇宙和客观世界外宇宙?长期以来这一直是困扰着诗人与理论家的斯芬克司之谜。对于这一根本问题的不同界定,使中外诗歌历史上的诗人、诗派姚黄魏紫,各臻其态。
  作为缪斯的忠实信徒,李琦视诗为灵魂与生活的第一手段,“它是一盏灯/我住在一盏灯里/靠光取暖”(《写诗的岁月》)。她以诗抵御着世俗的风雨,对于她来说,诗歌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混凝为其生命的一部分,写诗乃出自生命的需要。那么李琦是怎样在众声喧哗的新时期诗坛标识出自己的个性化声音的呢?秘诀只有一个:构筑独特的诗歌本体,以艺术的方式走进现实,走进人生。
  
  崇尚内质
  
  在人生态度与情思活动上,李琦一方面执著于人间烟火,一方面又坚持凝重超脱、审视内心的姿态。这种离心力与向心力交错统一的心理结构,为李琦诗思的驰骋提供了自由而开放的空间。它的触角可伸入人生百态的思索,又可指向心灵的律动潮汐,还可对准色彩纷呈的自然大千,所以当我们徜徉在李琦构筑的艺术空间时便会惊奇地发现,李琦的阔达繁富令人惊诧。从《我们》爱河情潮的涌动,到《卖沙枣的孩子》孤独身影的闪现,从流自性灵深处的《听你叫妈妈》,到《海与我》的相互交流与雕塑;从《邂逅一盲者》的温情赠予,到《异乡的雨》的缠绵联想;从《别》的怅然与真诚,到《望铜像》的忧伤玄思……仿佛诗人在以上帝给她的爱心与整个世界交流对话,生活与经验似乎对她失却了限制与操纵力,她灵动的视角尽可恣情地移向宇宙的所有空间,不论幽幽苍天还是渺渺心河,不论宇宙之大还是蝼蚁之微,诗人包举一切的气度使驳杂交织的自然历史现实外世界与心灵梦幻等主观内世界,几乎全被纳入了观照视野,并且它们在心灵与生命的同一地平线上,都昭示着或美丽或神秘或缠绵的情思,幻化成了溢满内在精神的艺术符号。
  但若李琦的诗歌仅仅凭对象领域的丰厚还难以表现出殊于他人之处,令人刮目。她的成功在于面对阔达繁富的对象世界找到了艺术转换的环节,开辟了一条以诗的方式把握世界、传达情思的渠道。主体意识的觉醒与强化,使李琦悟出诗乃心灵艺术,人之主体是诗国天空的太阳;诗不应该直接去摹写生活,而必须经过心灵的溶解与重组去表现客观生活,这种审美认知,不仅与黑格尔老人对真正的诗都“出于内在的本质”界定极为相似,抓住了诗之为诗的特征,并且使她从不做纯粹的技术主义者,而是承续着古诗中“以意为主”、“情者文之经”等诗学观念,注意诗情、诗意,推崇情思提炼与铸造的内在诗质,将情思之根视为诗歌枝繁叶茂的必要前提。诗人对诗情的提炼与铸造这一特质的张扬,使她无论观照哪一种对象领域,总能凭借诗歌具有的想像功能,拥托出一片盎然的诗情诗趣。应该说大多数人生派或浪漫派诗人也都十分重视情感作用,只是李琦以三个高度上的刻意探索显示出了自己优卓的个性。
  一是参透诗歌本质的李琦,从不仅仅客观地观照描摹事物本身,而总是以“心灵总态度”的内视点介入把握外部世界,对题材施行贴近又超越的处理。如同样将视点移向外在视象,风骚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诗坛的闻捷写的《苹果树下》与李琦写的《苹果》,却有截然不同的风味。前者是在为别人唱情歌,它真实可信地再现了果园劳动和爱情的情景。春天“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姑娘听着小伙子们的歌声不懂他们的心思,说“别用歌声打扰我”;夏天“果子才结得葡萄那样大”,小伙子就盼望赶快去采摘,姑娘猜不着他们的心思说“别像影子一样缠着我”,秋天果子压弯绿枝,姑娘即整夜不眠,嗔怪小伙子“有句话你为什么不说”,最后点题“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外在事态恢复中少有自我意识的加入,一切与生活本身都是对等关系,即便是苹果从开花到结果的过程与爱情的孕育、发展和成熟过程的比喻,也泛着彼特拉克式的过分稔熟和甜腻。而后者却在感觉的意识流动中烘托出一片与外在视象相关乃至对应的丰富心理意蕴。诗人在对苹果进行纯净如修女的状绘后引出惊人的想像:穿过阳光空气和雨水
  这是成年之后的美丽
  里里外外散发着清香
  这是大自然的
  一朵笑容……
  我们不过是一枚枚果子
  有红有绿
  在世界的枝头
  圆自己的梦
  本属客观沉寂存在的苹果,在经过诗人以其象形、生命过程的捕捉后却寄寓了许多人生思考的主观性内涵,人生该如苹果,美丽、圆润、纯净。在完全个人化的视境中,花枝、果子、修女、头颅、笑容等意象已不单纯是外在物象本身,而转化为浸渍着情思的心灵符号,变形与象征手法的起用更强化了它的心理色彩,同样观照外在视象,前者采用了“我们”的群体视点,只停留在无我之境的客观画意美范畴;后者则是个体心理直觉的抒放,构成了灵性四溢的情思意蕴视境。应该说,“我”之切入是李琦诗歌个人化风格直立的拐杖。
  二是在由实情向诗情转换的环节上,李琦注重诗情的淘洗与锤炼,反即兴抒情。她认同这样一种理论,感情第一次从心中流过不能成诗,只有它再次流过时捉摸其发展,玩味其心绪,并将情绪化为形象方可入诗,所以对生活与情思她很少做充满激情的宣泄,总是把它们仅仅作为诗的因子,使它们深深潜入消融于内心,在沉静中体味、滤淀。与此同步又连同生活一起把情思也作为客体进行观照,加入主体的智能思考,最后使它们升华为一种艺术处理后的情思或经验具现出来。如此视角使她的诗表现的就不纯粹是外部现实,也不纯粹是内心波澜,而成为心灵与现实混凝的“第三自然”。
  《望茶》一诗的孕育与形态是李琦这一诗歌特质最理想的例证。80年代初,李琦有过一次在西湖龙井村“望”茶的经历,当时她望着“清澈、碧绿的茶汤中,那些漂亮的茶叶简直就是亭亭玉立,不忍喝下去,不禁望出神”,凝视中浮想联翩,若有所悟,获得了“一种心智上的哺育”,深化了对生活、生命、艺术的体认。这次望茶的经历对李琦来说称得上是一次灵魂的软震撼,但她并未“趁热打铁”,而是过去也就放下了,没写这方面的诗。只是这次经历与感受大概已进入李琦的潜意识,形成了时常萦绕脑际的趋向茶境界的情结,正是这种情结的推动促使她一直想就茶写点什么,并终于在1992年写下一组以《望茶》为题的诗。从文本看,热而又冷、冷而又热、多次回味的情感使作品已远远超离纯粹景物观照的苑囿,人与茶已达交感互涉的境地。
  
  透明的杯子里
  
  碧绿的叶子带着神性一种高雅素洁的气质让你想到汉语里人们逐渐淡忘的一个名词——君子
  诗人笔下的茶浇铸了浓烈的主观情思,甚至已成为自我的象征体,诗抒写的不再是单纯的茶,也不再是超离茶的单纯冥思,而是茶与自我契合达成的人生情绪与人生体验的凝聚。茶对人不啻是清凉的熏化与抚慰,更是一种心智启迪,一个高尚的正直的人不亦如茶一样清正高雅、宁静淡泊吗?
  三是注意情思的新颖性。李琦追求诗的纯粹,但并不在对象领域内限定诗的范围,而是在本质上要求诗成之为诗。在她的诗歌世界中似乎并无诗性与非诗性之分,无论大材料小材料、新材料旧材料,一经她的诗意处理会都灵性勃发。尤其是她常与日常生活中被人忽视的形而下的那些细微、琐屑、以往不入诗的事物邂逅,以之作为诗情抒发的机缘点,发掘诗意,包孕意味深长的人生与审美情思。这一处理艺术与现实关系的不可重复的创造视点,在将人们熟视无睹的俗世界言说为诗世界同时,冲击了读者心目恪守的诗与美乃结伴而行的孪生子的传统观念,无形中扩大了诗的疆土版块。这一点只要对李琦诗作的题目稍加浏览,就会获得相当清晰的印象。《干不死》、《头发》、《麦秸女孩》、《蓝裙子》、《马迭尔冷饮店》、《瓷盘》、《老宅》、《草药》、《手镯》、《口琴》等,全是些世俗又普通的物象,但却被诗人赋予了独特的生趣。《手镯》这种状态的诗在李琦诗中极常见:所有的远行我都未阻拦爱的就是那颗流浪的心扬起手我还朗声再见手镯它听到了忧伤在血液里潺潺流动于是它乘着风一圈圈放大天涯海角环绕着他……今夜你在哪里银质的思念金华灿烂手镯上印下两个虔诚的吻给你风烛残年慈爱的母亲给我异地他乡心上的人被文人骚客钟情不已、该已箫声细雨出之的文学母题——思念与祝福,到了李琦那里却以丝毫引不起人们雅趣雅情的俗物手镯去寄托,似乎高雅的名士情怀活活给“糟蹋”了,但该诗的魅力就在于借助俗物的力量,测试了诗人对爱人、亲人感情的浓度与强度,新鲜而有活气,诗人这种以凡俗事物表现不凡情思的做法,褪去了诗的贵族气,使诗不再是天边的云、雾中的花,典雅却遥不可及,而以世俗本质的逼近昭示,获得了亲切的力量。“契合”类型情思经验的获取途径要求相应传达途径的配合,基于诗思大多缘发于外物及心灵的特点,李琦诗的传达方式不像浪漫主义诗歌那样缺少节制地赤裸喷射情感,也不像某些现实主义诗歌那样仅仅去摹写外部世界的表象,而是以心灵总态度的介入,积极寻找物与物、物与“我”之间的微妙联系,以求主客观世界的呼应与平衡,从而使大部分诗歌抵达了物我浑融、万化冥合的理想“契合”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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