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审美与精神救赎

作者:张良丛




  作为矛盾的生存物,从现实性讲,人是个有限的存在;而从精神上看,人又具有自由性,指向无限的存在。因此,以有限的存在去追求无限的归宿,往往生成了存在的悲剧性。因此,自始祖被驱逐出伊甸园之后,人类便踏上回复乐园的征程。在不断的探索中,围绕着文明与自然、此岸与彼岸、有限性与自由的企望等,形成了三种不同的精神救赎方式:宗教式的救赎、审美主义的救赎、此在即救赎三种方式。而审美是理想的回归本源,所以在这三个阶段,对美的理解、追索成为不同的救赎方式的内在线索。
  
  宗教式的救赎
  
  宗教是人类基于对超验的追求,而形成的一种文化形式。由于天启的观念,在宗教的视野里,此岸是短暂虚假的、不完美的;彼岸则是一种完美的境界。彼岸的美是客观存在的、理想形态的美,也是人类在头脑中构造的最高形态的美。人生的目的就是回归彼岸,得到永恒的、完满的美的存在。因此,完美的彼岸就成为人类救赎的归宿。其实,宗教式的救赎克服的是人的自然性。它认为自然性阻碍了人类的超越,消除自然性便会获得救赎。因此,宗教救赎首先指向了人的原欲。
  在文明的范围中,肉身总是沉甸甸的,精神与肉体的矛盾冲突始终是悲剧性的根源,原欲甚至被视为罪恶之源。人类正是在原欲的支配下,由神圣堕落到尘世。如果消除原欲导致的原罪,人类也就超越了悲剧性的生存。在基督教看来,个体尚未出生就具有了原罪,根源于始祖夏娃在欲望的诱惑下,偷吃了禁果。所以,上帝对亚当说:“你必终生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你汗流满面才能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尘土里来。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圣经·创世纪》)人的命运在开始的时刻,便由于原欲的存在而具有了悲剧性。上帝是欲望的监护,魔鬼是欲望的代表,人类选择了魔鬼便会永远沉入黑暗。但上帝并没有抛弃世人,他派耶酥来到世上,以无私的爱在十字架上救赎了世人。启示人类只有跟随基督,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才能回归天堂。天堂在基督教中是理想形态的美,背负起十字架意味着,铭记着欲望带来的原罪,从而消除欲望,达到天堂,获得拯救。天堂的完美反衬出现实的局限,理想的美从而成为人类追索的目标。
  在佛教看来,由于欲望所在,人的生存也是痛苦不堪。佛教的“四谛”法理的中心即在于苦谛。既然一切皆苦,佛教的探索便集中于揭示痛苦的根源和消灭痛苦的途径。由此,佛教认为此岸是个四大假合的世界,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正如《心经》所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界上的一切本质上都是空幻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界本空,因此,人更不该执着于欲望的外在之相,应致力于消除内在的欲望,才能进入涅槃状态。而“佛教认为涅槃境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美”。因此,人在摆脱欲望,才在这种超越性的真美中,获得了拯救。
  在道家看来,现实并无真美可言。根源于吾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肉身的沉重也使现实的人充满了苦境和生存的悲剧性。世界并不是无美可言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种超越形色名声的道之美,这是人类拯救的目标。那怎样拯救呢?老子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的“逍遥游”,都指出了救赎的方式。没有欲望便不被外物所牵,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超越,生命得到救赎。
  宗教上是从生存的悲剧性根源入手,指出救赎的根本在于要超脱与生俱来的原欲。这只是一般的原则。在具体的操作中,宗教仪式是不可或缺的。仪式不单纯是一种表演性的程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通过生活的实践,人类便在宗教的领域中,进入理想的、永恒的真美,获得了精神生命的救赎。
  审美主义的救赎
  
  在文明逐步战胜自然,成为人的主要规定性后,人的身上多了一层光环的同时,也套上了一道锁链。文明在教化人的时候,又充当了刽子手。文明的发展似乎形成一个二律背反,文明越发展,人性和自由丧失越多。因此,中西方很多哲人对文明、理性、智性都怀有一种恐惧心理,对文明带来的异化做出了反思。
  古典文明时期,针对文明对人性的束缚,哲人提出一种复古主义拯救方式。复古主义者坚持历史衰退论,认为随着文明社会的到来,人性堕落了。而逝去的则是理想的、美好的,要获得救赎,应该回归理想。在中国,最著名的代表是哲人老子。他提出真正的智慧不是世俗的理智,而是一种愚拙。认识到世俗的文明对人本性的压抑,提出“堕肢体,黜聪明。”要求人类弃绝理智,退回小国寡民的状态。西方哲学家卢梭也认为文明给人类套上了第一个枷锁,埋下了最初痛苦的根源。“循着文明社会的发展史,便不难做出人类的疾病史”。只有回复到原始状态,才能恢复人类的纯朴本性。总之,在古典文化中,许多哲人认识到文明自身的缺憾,因此把希望寄托于逝去的原始状态。其实,这只是一种理想,美好的原始状态只是哲人们在头脑中构画出来的。复古主义的救赎方式流于空想。但他们对文明的反思却启人心智,审美主义继续担当起反抗文明的缺陷的重任。
  审美主义思潮也是诞生在对文明缺憾的反思中。此时的审美已经不单纯是一种艺术经验或体验,而上升为一种世界观、人生观。审美可以弥补文明的缺憾,从而使人获得超越,达到艺术化、审美化的生存。正如尼采所言:“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审美主义的始作俑者是尼采,他把审美提高到人类自我救赎的高度,审美由一种经验方式上升为一种主义。审美主义对后世影响极大,许多理论家遵循其思路,以审美来解救处于现代文明困境下的人类,海德格尔、阿多诺、马尔库塞是其中的代表。
  审美主义首先肯定了此岸生存的合理性。这是对以宗教为核心的神学文化的反拨。神学文化否认现实存在的合理性,以彼岸来拯救世人。审美主义站在理性的立场上,指出彼岸的虚假性,认为人类生存的此岸才是真实的。将审美由彼岸虚幻的美重新落脚于大地上。“上帝死了”,意味着人的复活,此岸的存在是人的存在。
  其次,否定理性是万能的,认为感性是美的存在基础。这是针对理性主义对审美侵入的还击。苏格拉底式的审美主义主张“理解而后美”,强调理智在审美中的核心地位。尼采极力反对这种观点,指出:“审美的苏格拉底主义就是一种凶杀原则。”维护直觉等感性生命的此在合理性。尼采着重于批评神学文化和理性主义对人的感性的谋杀,强调感性的合理性。以工业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到来,文明对人的压抑更加深重。哲人们对此展开了深入的批判。
  其三,否定现代文明对人的物化、功利化压抑,提出人在审美中获得解救、救赎。古典文明过于强调理性,忽视感性;而现代文明则将理性的一面——工具理性推到极端,这尤其体现在对技术的倡导上。技术由工具走向本体,成为决定人的存在力量。这对人的生存产生了威胁,使人向物、非人转换。现代美学家对此提出置疑,进行了猛烈的批判。海德格尔尤为突出,他指出:“现代科学和极权技术的本质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技术的随从……,归根结底是要把生命的本质本身交付给技术制造处理。”技术统治一切的时代,生命也成为技术的俘虏。海德格尔深刻揭示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人类只精于算计和各种功利活动,从而走向了自我生存的反面。人类怎样获得救赎?海德格尔把目光也投向了审美“唯有诗化才能度量栖居之维向,因之诗化是真正的筑居。诗化使之栖居第一次进入自己的本质”。阿多诺指出,工业文明以来,物(尤其是商品)对人的统治不断蔓延,成为一股左右一切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感性个体内在的东西被标准化、平均化和物化。人之为人的本质越来越晦暗不明了。在这种令人悲观的情况下,阿多诺把希望寄托在艺术上。认为艺术的本质是否定性、批判性的,带有乌托邦的理想色彩。在艺术对现实的否定中,人们便达于理想,从而超脱晦暗的现实,获得救赎。
  马尔库塞将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扩展到社会批判,指出工业社会的技术极权主义造就了单项度的社会、单向度的人。而人的本质是丰富的感性,抹平一切差异的人无异于机器。所以,基于“人的感性具有这样一些本体论上的特质,这表明人的感性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救护”。而“人的感性与艺术和诗具有本体论上的内在联系,工业文明中人的感性的沉沦也只有艺术和诗来拯救”。11由此可见,马尔库塞造就的新感性的人也是靠艺术和诗,以审美的方式来救护的。
  总之,在理性主义走向一端,功利成为生命的中心后,“世界之夜已达夜半”,人的生存走向了晦暗。哲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审美,以审美的乌托邦救赎苦难中的人类。当然这只是文化精英们设想的美好理想,以弥补文明自身的缺憾。
  此在即是救赎
  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使人类的生存发生了新的变化。而生存悲剧性给人类带来的救赎问题并没有消失,仍然是文化的核心问题。而在新的境况下,人类的思考迥异于前代。由精英的立场转向大众,认为此在的日常生活即是救赎,由神圣的超越,转向了世俗的快乐。
  按美国新实用主义美学家罗蒂的看法,人类文化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神学文化、哲学文化和后哲学文化。神学文化强调一切归之于一个超越性的人格化的神。哲学文化虽然是对神学文化的反拨,但从深层看,二者又具有内在的相似性。它们都站在精英的立场上,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教导人们抑制自我的欲望、需要,反思现实的生活状态,进入超脱的空间,作为救赎的指向。宗教压抑的是自然的欲望,从而恢复人的灵性。审美则压抑欲望和功利需要,主张一种超越的、纯化的境界。这两种救赎的归宿都否定此岸的可靠性,指向超越性的世界。所以,保罗·蒂利希指出:“艺术领域不但约请宗教参与其中,而且承认艺术就是宗教。”12而后工业社会产生的后哲学文化、后现代文化则削平权威、中心和深度模式,站在大众的立场上,恢复了生活的实在位置,将此在作为生存的家园,放弃了在现实之外去寻找永恒的努力。
  审美救赎是针对现代文化的缺憾提出来的,弥补文明对人的多重性的压抑,但审美本身并非完整的,没有完全达到这一目标。它虽然肯定现实具有真实性,但认为这只是浅层的,其真正倾向在于现象背后的内蕴,认为这才是深层的真实不变的,并把深层的意蕴作为审美的追求。在现象与本质之间,并不存在一个平等的地位。它只是给精英预设的一种审美的乌托邦。它和神学文化的宗教救赎有着相同的缺憾。首先就审美主体来讲,主体只有以一种无功利的心态,才能获得审美的体验,进入审美自由的状态。此时的人已是一个超越性的人,超越了平常状态,类似于神了。人本身的丰富性也丧失了。其次,就审美方式来讲,康德以来强调静观的审美方式。静观来源于宗教仪式,强调在静穆中获得的神秘体验。单纯的注重静的方式,就忽视了人的内在的灵动的生命力,会造成一种审美懒惰。最后,从审美指向来看,它的指向是超越性的审美世界。这种指向潜藏着理性主义的内容。感性虽然容纳到审美中,但感性并不重要,它只是“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满的感性形象显现”。“暗示着超感性的境界。”13由此可见,审美境界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存在,其真正的内涵在于其内在的理性内涵。这种指向乃是精英的指向,间接忽视了大众的存在。
  在此基础上,后现代主义文化针对现代文明和审美救赎的缺憾,进一步发展了救赎的主题。它消解现代主义美学对通俗文化的责难,指出这是一种霸权主义。它抛弃大众的趣味单纯对理性、神性和超越性的追求,表现出禁欲主义的倾向,是柏拉图式的审美主义。“这不仅是我们与社会中的其他人相隔离,而且也反对我们自己。”“从而暴露了我们所设定的纯艺术欣赏中潜在的、根本的被动性。”14其实,通俗文化、大众文化并不缺乏审美积极性,它联系着人类原在的生命力,能调动被文明压抑的本性,从而丰富了生命的多样性。
  后现代主义美学消解了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距离,强调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在后现代社会,艺术打破了与生活的界线,“认为艺术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上。”15社会生活已经虚拟化、形象化,充斥着整体性的愉悦。整个世界已变成“无数梦幻般的,向人们叙说着欲望的、使现实审美幻觉化和非现实的影像。”16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消失,日常生活审美化,这“有一种解放意义,这有助于建立艺术和文学作品的作者/创造者和读者/观众之间的沟通。更进一步,有助于加深人们彼此的理解和对自身的理解。”17在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确立了一个平等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艺术的民主化。而且距离的消失,也意味着把美还给了生活,此在的合法性就确立了,人类也不必外求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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