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漫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

作者:曾令存




  一、解读贾平凹散文的另一种视角
  
  对一些批评家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传统文人",并怀疑甚至干脆否认自己创作中的"现代意识",贾平凹是持保留态度的。在关于《贾平凹散文研究》(初稿)的一份阅后书面意见中,贾平凹这样写道:
  应强调现代意识,因为有了现代意识才对具有深厚传统的散文有新的认识和定位。而在我对散文的写作过程,正是中国文坛现代观念流行之期,我是将我在小说写作中的一些观念一直渗透到散文中。追求作品的现代意识和作品的中国气派是我几十年坚持的,尤其到后来的写作。这样,才可能对散文界一些问题看得清和抗争。
  后来我重新检读贾平凹散文及其有关研究资料,在修改稿中谈到自己对其散文创作中现代意识问题的理解,认为"其实贾平凹一直都未停止过对西方现代文学从艺术到思想的借鉴与吸纳,从早年的川端康成到后来的乔伊斯、福克纳与海明威等";在书中我也谈到对评论家雷达评说贾平凹"创作河流是趋世界文学而动的,但那河床却是中国的"这句话的意义,我们"往往只看到后者而漠视了前者,只看到'河床'而没有看到'河流',看到其追求'中国作派'的一面而淡漠着其作品中的'现代意识'的情形"。修改稿中我特别提到谢有顺对贾平凹散文现代意识的批评:
  最令我讶异的是,贾平凹居然试图在自己的写作中将一些别人很难统一的悖论统一起来:他是被人公认的当代最具有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之一,可他的作品内部的精神指向却不但不传统,而且还深具现代意识;
  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他应用的都是最中国化的思维和语言,探查的却是很有现代感的精神真相,他是真正写出了中国人的感觉和味道的现代作家,仅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承认,贾平凹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东西。
  但现在回过来头来看,《贾平凹散文研究》一书对贾平凹散文中"现代意识"的探讨仍不够充分。这种"不充分"在书中集中表现为书稿主要还是从"形式"即表现手法的角度来谈贾平凹散文中"现代意识"(贾平凹自己在谈到创作中的"现代意识"时也似乎存在这种情况),而对贾平凹散文创作内容中存在的"现代意识"则表现出一种"叙述"(或者说是"描述")重于"探析"的情形。--可以这么说,《贾平凹散文研究》一书对贾平凹散文中"现代意识"的探讨并没有深入到本质中去。因为这样,才会有程光炜先生在书"前言"中的下面一段话:
  有些评论家在论及贾平凹近年来的创作的时候,曾经不客气地指出了他文学世界深处的"暮气",表示不喜欢他身上那些"颓废"的东西。然而在我看来,作家所做的其实并不"彻底",让人在读完他的作品之后,尤有"意犹未尽"之感。比如,他还做不到周作人那么"彻底",他的背景、时代和气氛都不足以使他显示出更大、更复杂的气象来--这似乎不应该由作家本人负责。
  程光炜先生这段话总括起来主要谈了三层意思:贾平凹及其散文创作中存在"颓废",但还"颓废"得不够,这原因不完全在他自己,主要在于他所处的时代。所谓"作家所做的其实并不'彻底'",换一个角度说也就是在"贾平凹式的'颓废'"中,我们仍可以"迷离隐约"地感受到作家那种"有所求"与"有所为"的潜在入世心理。这一点上贾平凹的确不如周作人"颓废"得"彻底"。周作人那种把自己置身于社会与人生之外的"弃世"心态,那种冷眼旁观世界与人生的"局外人"心态,贾平凹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这当然不能完全怪贾平凹本人,而应该更多地归咎于其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用"乱世"或者"末世"来描述周作人生活的那个时代(特别是40年代),并不显得过分。仅此一点,便足以使周作人比贾平凹"颓废"得"彻底"。
  但不论怎么说,对贾平凹及其散文创作中存在的"颓废",程光炜先生给以充分的肯定。这一点他与"有些评论家"的态度立场显然不一样。
  "有些评论家"是从潜在的道德角度来定位贾平凹创作中的"暮气"与"颓废"的。--程光炜先生则把它上升到了现代思想意识的高度。
  把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提升到现代思想意识的层面来观照,这显然是一个颇有意思的思想维度。这种思想维度一旦建立起来,我们便不再那么困难进入其一些散文境界了,也能够把其作品中表达的一些常常被认为是"悲观消极"与充满"暮气"的情绪提升起来理解,而不至于像"有些评论家"那样一感受到其作品中的这种气息,便表现出"不客气",表示"不喜欢"。这种阅读姿态对我们深入解读其90年代以后的散文很重要。
  来看看《〈逛山〉小引》中的一些文字: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掘墓人,每一次回故乡去,恰恰地就碰上某一位长辈过去,我认定这是缘分,尽力完成孝道,作想某一日里埋葬了所有的长辈,故乡就不再魂绕梦牵,我将流浪他方,如经天的一片飘叶。葬礼的天始终阴着或下雨,人活着我并不体会到他活着对我的好处,当想起他的好处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
  在这样的晚上,龟兹班的号令在疯狂吹打,全村的人在合唱一种歌,我震撼着巨大的凄苦和悲凉,我以致在返回城市的长久的时间里,我觉得我在唱那一段孝歌,不是用口,而是全身每一个细胞,我听见沉沉的声音到处在唱:
  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
  说一声死了就死了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在每一次我的长辈的尸体装在棺里,五寸长的大钉哐哐地钉严了棺盖,我就想亡者的灵魂一定从那一瞬间飘走,他们或许是那些闲士和匪类的转世,漂动了一生再回归冥处,或许是他们并未英武活人,末了去追随那些闲士和匪类的鬼魂。差不多这时就听见黑暗的村外有唳唳的猫头鹰在哭,哭着似笑。
  "逛山"者,是贾平凹故乡商州对"匪类"的一种称呼。这些"匪类"一生在山上逛荡,下山来让社会惧怕如下山虎。《逛山》收集了作者80年代以来创作的一些"匪类"小说如《白朗》、《五魁》等。这篇"小引"写于1992年3月30日。这一年作者40岁。此前几年是作者人生最艰难或者说是最低潮的一个时期。--用他后来在《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中的话说:
  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苦难的分量有多重?德国哲学家阿多尔诺(T·W·Adorno)说"奥斯维辛以后诗已不复存在","在奥斯维辛以后继续活下去,已多少使冷漠成为一种主体性原则,怀疑意识作为对野蛮经验的必然反应,也具有了正当性"。刘小枫在为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45周年而写的一篇文章中认为:"苦难记忆要求每一个体的存在把历史的苦难主体意识化,不把过去的苦难视为与自己无关的历史,在个人的生存中不听任过去无辜者的苦难之无意义和无谓"。法国哲学家利科(P·Ricoeur)预言奥斯维辛以后人类的哲学面临着恶的决定性挑战。
  奥斯维辛集中营,四百万无辜者的生命就这样改变着人类的艺术与哲学。以奥斯维辛集中营人类这种巨大的灾难来观照贾平凹的"灾难",后者似乎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但这并不能作为我们漠视后者存在的理由。个体作为灾难的具体承受者,其存在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要超过灾难本身。一个会思想的现代文人经历了如此大的灾难之后,其思想情绪,对宇宙人生的透悟,恐怕并不仅仅是"悲观消极"的问题。正因如此,对于类似《〈逛山〉小引》这样可能让"有些评论家""不喜欢"的"颓废"文字,如果我们不从现代意识的层面来解读,便很可能"误读",容易顺理成章地去质疑这种"悲观消极",并从道德角度把贾平凹定位为"颓废"的旧式文人。而事实呢,恰恰是在这种朴素的"悲观消极"叙述中,透露出了作者对生命作为一个"过程"的"实有"与"虚无"的深刻追寻。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将往何处走? "孤独"常常来自于对人生意义的思想与怀疑;没有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深刻拷问,"孤独"也便无从谈起。反过来,则又难免走向"孤独"、"消极"--所谓的"颓废"。这几乎是现代知识者难以逃避的一种思想尴尬局面。这种"颓废",与其说是一种情绪,倒不如说是一种思想,一种被貌似传统的形式(在这里表现为一种"情绪")笼罩起来的现代思想。对于贾平凹散文创作中的这种精神品格,作道德意义上的解读,我以为乃是一种道德情绪化的"误读"。
  
  二、关于"颓废"的泛道德情绪与唯美主义倾向
  
  谈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有必要回过头来对"颓废"的概念内涵作一些清理。
  在物质生活日益现代化精神生活日益崩溃的今天,"颓废"这个词已经变得愈来愈时髦,它有时甚至成了标榜"现代"与"深刻"的代称。然而在几十年前,谈"颓废"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所谓"谈颓色变"。究其原因,完全是由于我们不理解"颓废"为何物造成的。
  谈"颓废"的文章肯定不少,不过在这里我想谈的,是李欧梵的《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11李欧梵的这篇文章在大陆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洪子诚后来在他的《问题与方法》一书中借李欧梵的观点谈到革命文学的"异化"问题。12
  "颓废"在汉语世界中之古意是"坍塌,圮毁"。在《现代汉语词典》甚至是《辞海》中,"颓废"的主要意义都是指"意志消沉,精神萎靡不振",或者"思想悲观消极"的意思。这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名词。但事实是怎样呢?究竟应该怎样来理解"颓废"?
  不妨来看看李欧梵是怎么谈"颓废"的。
  "颓废"的英文是decadence。李欧梵认为它"应该是一个西洋文学和艺术的概念"。不少人把"decadence"音译为"颓加荡",李欧梵认为"把颓和荡加在一起,颓废之外还加添了放荡、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颇配合这个名词在西洋文艺中的涵义"。13李欧梵认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与中国古语中的"颓废"涵义已完全不同,而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与西洋文艺中的"颓废"涵义也并不完全一样(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带有浓厚的道德意味)。但作为一种精神现象与审美追求,"颓废"在中国古代文学,即便是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都存在。比如《红楼梦》,李欧梵认为它堪称是中国文学史中"最伟大的'颓废'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李欧梵认为鲁迅、郁达夫、包括施蛰存等在内的"新感觉派"小说家、张爱玲等的创作,都具有很浓的"颓废"色彩。遗憾的是这种情况长期以来都没有引起文学研究者的注意,--或者说人们一直都不敢正视或有意回避中国文学中的这种情形。比如,李欧梵认为"大陆一般鲁迅学者都把鲁迅小说中表现的颓唐情绪故作乐观解释,看作'大革命'前的彷徨,而没有正视这些作品中的内在意涵"。14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李欧梵认为主要在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片面误读。--李欧梵在这里显然是把"颓废"作为现代思想意识问题来思考的。西方启蒙思想对现代中国的最大冲击,李欧梵认为是时间观念的改变,"即从古代的循环变成近代西方式的时间直接前进--从过去经由现在走向未来--的观念"。15李欧梵把这称作是一种"进步的现代性"。这种"进步的现代性",正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所读到的"现代性"。但事实上,现代作家在文学创作中隐藏的矛盾的时间观念即对"直接前进"(时间观)的质疑,却并不是这种"进步的现代性"理论所能解答的。看不到,或者有意回避这一点,我们也就无法解释清楚文学创作中的"颓废"问题,甚至会因此从道德本位出发加以鞭挞。这就是李欧梵所说的:"在这种历史前进的泛道德情绪下,颓废也就变成了不道德的坏名词,因为它代表似乎是'五四'现代主潮的反面。"16于是自然地,也便出现了如洪子诚先生所说的下面这种情形: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颓废"成了我们(特别是左翼革命文学者)"用来批判、挞伐包括'现代派'文学在内的那些不能指明方向,'悲观主义',情调上不明朗、健康的文艺作品的一个常用词,或者是'关键词'"。17洪子诚先生认为在西洋文艺中,"颓加荡"这个词可能并不包含"道德上的价值判断"。这种情况完全可能,这跟西方文化的重科学与理性精神有关。当然更跟这个词最早在西方艺术文学中是用来描述一种审美品格的情形有关。"但在现代中国,也包括在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语境,它确实是个包含有严重贬斥意味的'坏名词'"。18这也是事实,特别是对中国这样一个道统文化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度来说。诗可以"兴、观、群、怨",文可以"补察时政"的"文以载道"传统极容易使我们把"颓废"与"政治"、"道德"问题纠缠在一起。中国的道统文化和政道合一的历史必然排斥"颓废"与"虚无",不承认更不接受,甚至大加鞭打。这种历史传统加之以"直接前进"的"进步的现代性",最终"不能容忍对于'时间进步'的信念的怀疑和反抗",便在情理之中了。在20世纪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思想深深地为这种"紧箍咒"枷锁着,以至于"谈颓色变",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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