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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散文创作亮点评谭

作者:张国龙




  笔者在《散文的困境:虚浮的喧哗与失语的尴尬》一文中,全面考察了当下散文面临的主要困境--虚浮的喧哗与失语的尴尬。其主要"征候"表征为"理论孱弱",其"症结"表征为"指称功能膨胀,文体超载,本性迷失",其"病因"表征为"散文审美调整的延宕、偏狭与异变"。直面困境,散文出路何在?在《散文的突围之路:揭示人性深度模式的新叙事》一文中,详细述及散文突围的突破口在于"确立散文文体规范,给散文重新命名",散文突出重围的主要策略在于"建构完整而稳定的散文诗学",其中包括:"自我"本位--建立"自我"的同心圆系;重"内"化"外";散文语言的密度、弹性和张力;背靠"真实"而面对"虚构"等。本文概览当下散文创作,并对一些"亮点"逐一点评。
  不得不承认,作为与小说、诗歌和戏曲并置的一种独立文体,散文却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在作者/读者心目中,似乎只有写出了大部头的小说,出几本先锋意识的诗集,那才是文学的正宗。从各种文学奖评奖情况来看,很少有评选散文的(比如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许多时候,散文只是充当了退位的小说家和灵感泯灭的诗人最后的一块精神憩园,这些创作力比多消退后的作家和诗人们,他们聊以遣怀,随意涂写的那些文字,堂而皇之占据了散文之宇,散文往往只是充当了作家和诗人们的演习场!这是一种积弊深重的误区!
  当下,也不乏具有自觉的散文意识的散文写家。因为把握住了散文"自我向内"的文体气质,他们的写作路子较正。尽管他们的散文还存在着诸多"问题",但是,他们的出现的确给散文园地带来了"新"的亮点。这是一股涌动的"潜流"!
  
  一、刘烨园的散文文体"自觉"
  
  在当下的"新"派散文作家中,刘烨园以其敏锐的"散文感觉"和"自觉"的散文意识,确立了其散文的"个性"。他对散文这一文体样式的思辨,大大超越了他的创作实践。就目前而言,我认为还没有哪一位散文作家对作为文体的散文的理性把握,达到了刘烨园的高度和深度。
  《走出困境:散文到底是什么?》和《新艺术散文札记》两篇文章,体现了刘烨园的散文"新"思维。刘烨园对散文的认知,并非像一般散文作家那样,止步于感悟式的零星描述,而是把散文作为一种生命体验方式("这里那里有你的生命你的血脉你的自在"),与散文的最本质性发生了剧烈的情感碰撞,从而获得了对散文的完整而新颖的(有别于传统)认识。
  刘烨园认识到散文的"文体"优势,在《走出困境:散文到底是什么?》一文中,他说:"没有比散文更自由更本色更浩淼的了……愿怎么喊就怎么喊,愿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它那么适合青春,适合跃动的灵感,那么不拘形式,那么风格任意"。他也意识到散文创作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所呈现出的颓势:"……但(散文)却不如小说不如政论不如诗歌繁荣",他为散文创作的"质量"担忧("千千万万拿着笔的人写出的文字(散文)连那支笔的粗细都不如"),并反思了散文所面临的"困境"是因为"散文自身的吸毒和作者人心的早衰",以及"自己还不是自己心灵和个性的上帝"。他认为散文的复兴、发展在于人的解放和心灵的真实,在于对散文的"批判",呼吁读者对那些"无心无个性无真实的文字"抱以"绝不浪费时间(阅读)的拂袖而去"。"散文"在刘烨园眼中"无处不在",他满怀激情地为散文走出困境指明方向:"走出困境就是走出束缚,走出角落,走出模仿走出自欺走出非个性走出对先人对散文的误解和俗浅。承认心灵就是心灵坚信散文不是你或旁人认为的社会已经'承认'并由于种种原因印成铅字的'散文'"。
  因为意识到了散文呼唤"自我"、"个性"和"真实的心灵"的文体特质,刘烨园摆脱了"大散文"观念的束缚,在《新艺术散文札记》一文中,详尽地阐释了他的"新艺术散文"观--散文中最有文学性、形象性、生动性、才华性、灵魂性、色彩性的那些篇章,是多种艺术手法(诸如象征、隐喻、诗象、魔幻、意识流等)的融会贯通,并"吸收了现代音乐、绘画、建筑、小说、诗歌甚至大自然的原始气息等诸多的艺术新启示",这是对"传统散文"从内容到形式的一次有力的反拨。他还强调散文的"密集型"信息量(即散文的浓度、厚度、深度、新度和密度),强调作家"与语言生死相依","语言必须是最生命最血肉最人性最有力量的",力图为散文寻求到一种"诗象语言"表达方式。
  刘烨园在创作中努力实践着他的"新艺术散文",其作品给人的总体印象是:重理性,思辨力度强硬,有相当强壮的写"虚"的能力;重反思,不停地追问"灵魂",具有浓郁的"人文意识"(比如《何时?何地?何事?》);对环境、场景和情绪的细致传神的描摹(《沉积湖》和《旧站台》);粘稠的独白氛围(《守夜》);不断变换视角(《风雨亭》),穷尽"我"的思想、意识、情感和信念。"我"可以自由出入于文本内外,扩张了散文的表现空间和张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对话"语境(本文中与"我""对话"的"你"是虚拟的,这种"对话"实际上仍然是"独白");时空任意腾挪,不以历时性时间线索结构散文,笔触随情绪、意识的流动而移动,飘浮、朦胧、晦涩,内聚力、弹性和张力也涵蕴其中。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刘烨园的散文与庸常的散文明显"不一样"!
  当然,刘烨园的散文也有其不可回避的弱点:夸大散文的"虚"(思),忽视了"实"的铺垫,使得"虚"没了依靠,没了源头;张扬人文精神,但缺乏内在的(深挚的)情感关联,其散文显得"高不可及"--远离了最直接的世俗生活。刘烨园似乎不愿意切近庸俗的"日常生活",他说:"生命感受是较为狭隘的、浅薄的,小恩小怨小情小调型的"。其实,表现"世俗"并不意味着就"世俗化"了,着力表达"理性",也不意味着精神就"飞升"了。刘烨园意识到"理性必须还原为形象,以个性的面孔出现",但是,在写作中,他还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这也是当前"男性散文"的"通病"!
  刘烨园的散文创作还在继续,虽然与其散文观念还有一定的距离,相信他在写作中能够丰满他思辨中的"散文"形象。不管刘烨园能走到哪一步,他的散文文体"自觉",已经确立了他和他的散文"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二、冯秋子:沉潜于内心的生命追问
  
  在众多的散文作家中,冯秋子以其奇异的感觉和体悟,使其作品流动着一股灵异的"鬼气"。"当'内心'作为主宰君临写作时,这世界是何等庄严美丽",沉潜于内心不停地对生命进行追问的冯秋子,其本文中的那份沉重,很难相信那是来自于一个女子心灵的颤音!
  大草原、孤独无助的童年,赋予了这位蒙族女子奇异的生命感觉和体悟。生/死、人/鬼、正义/冤屈、法律/人性,个人的、历史的、民族的、人类的命运等深刻、严峻的思索,是冯秋子散文反复歌吟的主题。《鬼故事》里,冯秋子以童年视角,还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童年经历("除了哭没法找补我受的恐吓……我应付不了黑暗,摆不脱跟着我的鬼呵"),表现的却是对生/死、人/鬼的惶惑和惊惧。这不仅仅是小孩的困惑,同样也让大人们感到迷茫(这一切谁能说得清?)!人的"死亡意识"在其心智混沌未开之时就已莅临,那是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一种无法摆脱的咒语!一般人有所感,却无法用语言将其表达出来。而冯秋子则以其细致的笔墨,补注了童稚岁月中的最黑暗最恐惧最无助的感觉。《婴儿诞生》一文,作者由婴儿的血淋淋的诞生,体悟出生命的不确定性:偶然、脆弱,生与死的界线模模糊糊("生你的这天早晨,我去厕所。靠墙角的大竹筐里,扔着一个黑紫黑紫的男婴……孩子,你的出生,排除了多少可能遇到的不测,是个偶然")。《沼泽地》隐喻式地表述了生活的艰难、生存的尴尬,生与死的无奈,--那是一片难以逾越的"沼泽地"--"岁月的困惑永远真实地存在,我也不知道谁能走出沼泽"。《蒙古人》则体现了冯秋子的"寻根意识"。马背民族独异的风景在"我"的视野里聚焦,"我"置身于"我"所观看的风景之中,额嬷讲述的故事是引领"我"走进蒙古人生命源流的灯塔,绵长、悠远、苍凉的蒙古长调歌谣震撼了我的灵魂,"我"因此了悟了"蒙古人唱歌就是那些沉寂的山的动静"。《辉煌!辉煌》是一篇散文长卷(略显冗赘),把由"自我"的生活琐事所生发的感觉、体验和沉思,与"最现代的思想问题相联结:战争与和平、军人与助产士、正义与侵略、个体生命的辉煌与虚无……"从而追问"一个正常的生命能够到达自己所拥有的天赋的必然高度吗"。冯秋子的追问是超常的,弥漫着"西绪弗斯"式的悲壮之气,她不像胡晓梦那样在自嘲、戏谑和反讽中消解掉那份生命的沉重,从而把自己解脱出来!也许,正是这份沉重,增加了冯秋子作品的分量!
  冯秋子的表达方式也很有特点,她把散文的"实"和"虚"结合得很完美,《辉煌!辉煌》即是代表。作品以"实"("我"的生活经历、家庭、父亲、母亲、丈夫、儿子)作铺垫,在感受和体验中层开"思想"(对历史、民族、生命、命运等)--辉煌是什么? "也许是那个永远悟不出来的什么?"冯秋子对"实"进行粗笔勾勒,精心挑选,虽略显拘束,但因为那都是经过多年情思浸泡过的岁月之痕,浓缩了诸多人生况味,可以说是"微言大义"。冯秋子散文的成功在于:不像一般女性散文,一味沉溺于家长里短,在个人的小感喟中盘旋,她能够跳出自己的生活,多角度地审己、察人。比如同样是写分娩(《婴儿诞生》),冯秋子对生理的痛苦作了淡处理,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她的感觉和体验仍在荡漾(她的思维和感觉总是开放的,她不会将自己锁定在某一个固定的坐标系内),她在阵痛中体察自己("明白了我的孩子只能这么诞生,我就只好面对一切"),也体察他人("可是在产科,女人的神圣被自己的生死裂变彻底粉碎了"),在想像和联想中把不同的生命情景缝缀起来,增加了文本的密度,读来给人一种厚重的充实感!有了"实"的铺垫,冯秋子的"感"、"思"、"悟",显得自然、真实。她的感觉是"女性"的,细腻、生动、漂浮,而她的思维方式则具有"男性"气度:视野开阔、思维敏锐、眼光独到。尤其是对历史、民族、人类、人生的宏观观照,具有男儿风骨。从这种意义上说,冯秋子的写作是一种"双性"写作。尽管她的散文偏重于"思",但她没有走极端,没有在"思想"中模糊自己的性别角色(许多女性散文具有"雄化"倾向),其散文的"女性"味仍然别具一格。冯秋子的"双重性别"视角,恰好是对当前"女性散文"的柔弱和"男性散文"的坚硬的一种调和(并非是一种折中),这是对自己的感觉和体悟的恰到好处的一种管束,是一种难得的"境界"!
  此外,冯秋子本文中还营造了一种"对话"情境。如果说刘烨园散文中的"对话"是一种虚拟,而冯秋子的散文中的"你"不再缺席,与"我"发生了面对面的情感、思想的碰撞!这就使得她的散文中的情感不再是封闭、自足的,在"对话"中拓展了散文表现的空间!
  因为追问,因为沉重的思索,冯秋子不免"被自己超负荷的思想弄得疲惫,文字之间时有停滞损害叙述的效果",11这也正是冯秋子散文面临的一道"难关"!
  
  三、史铁生:地坛里的"心役"和"苦悟"
  
  "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史铁生遭逢命运的放逐。生理上的苦难和不幸,使其心为刑役("忽然间什么也找不到了"),同时也给他提供了窥看自己的心魂的机会。"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史铁生摇着轮椅进了地坛。"伤残"的哀痛难以排解,辛酸的车轮碾过了地坛"每一米草地"。这座等待了他四百多年的古园,接纳了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在静谧、荒芜的氛围中,他那颗狂暴的心渐渐平息。
  因为"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除了苦思冥想之外,史铁生别无选择!好几年时间里,他思考着"生与死"这一难以求解的命题。因为远离了尘嚣,无法进入常人安身立命的轨道,史铁生和"自己"进行了一场"灵与肉"的大碰撞。他用残损的青春,透悟出"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事实"、"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些浅显的道理,要真正想明白、想透、想通,绝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当史铁生从自己的不幸中抬起头来, 另一种"惨痛"扑面而至,--"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反反复复念叨,字里行间,充盈着痛惜之情。"那时他的儿子还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还不懂得"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是要加倍的",在自责、忏悔中,史铁生仿佛听见了一种来自天外的声音"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这是一种超然、达观、通脱的心境,这样的心态只有在历经了极乐和深哀之后,方可获得。经过了"生生死死"的体验和感悟,生活中的凄苦,心灵里的伤痕,在史铁生散文中已经被一种宗教般的安详所安抚。而且,在这种安然的状态下,史铁生彻悟了生命存在的"孤独性"--"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冥冥之中,他似乎已经听见了唤他回去的那个声音。"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 在某一处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没有恐慌,没有哀怨,没有遗憾!相对于宇宙来说,个人的存在和消亡微不足道。存身于世,感应了生命的颤音,琢磨出了些许活着的滋味,也就没有辜负所承受的生存的艰难和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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