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欲望的仪式
作者：许文郁
为了摆脱与生俱来的性困惑，人类发明了多少替代物，于19世纪末叶诞生的电影，实在是人类为自己发明的又一个"性"的替代物。在电影出现之前的一切艺术形态，比如音乐、舞蹈、戏剧、雕塑、诗与文学等等，其最初的缘起多与性有关。中国早期的小说被斥为"俚巷杂说"，难登大雅之堂，早期的词、曲亦然，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直接记录了民间世俗男女的情感生活，真实而细腻地描摹着男女之间的情感动态。但是，随着这些艺术形式的不断发展成熟，便越来越脱离了它们原本的含义与目的，越来越脱离自身与感性的本源联系而成为言志载道的工具。那些载入史册的艺术经典总是被滤去了感官的刺激而具有了崇高的震慑或优美的意韵，以和谐之美带给人灵魂的敬畏与内心的静穆。而距今仅有一百来年历史的电影就不同了，电影诞生在杂耍场，一开始就是一门大众艺术，它必须迎合大众的世俗趣味，必须在感官上下工夫，靠新鲜的刺激在短时间内抓住大众。匈牙利理论家贝拉·巴拉兹曾说：电影"是一个表现人类的本能和社会倾向的重要形式。"①美国有一部电影《马特的电影生涯》，其中有这样一段情节：执著于电影表演事业的马特得到了一个扮演主角的机会，制片人先让他试演一段，然后请几位女性谈观感，判断的标准只有一个："你会和他上床吗？"也就是说，这部电影对男主角的要求只有一个，是否性感。看来大多数制片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对电影的唯一要求就是性感。梭罗门在《电影的观念》一书中对性爱主题的历久不衰曾作了如下分析：看起来电影观念总是想要某种新的东西，但是又不要太新，以至无法为当代文化的主流所吸收。由于影片的成本异常高昂，对公众喜好的估计又一再失误，这就使电影业往往趋于保守。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电影业几十年来一再回到两性关系这个主题--这是人类永远感兴趣的一个问题，而且在财政上也是保险的，唯一争论的是露骨的程度。
考察电影的审美快感，实在是与性息息相关。电影被称为"造梦工厂"，梦并非凭空制造，它依据的是人内心的欲望，造梦即欲望的彰显，欲望的明朗化。电影制作是一次欲望的扩张，银幕上的声光色是欲望的触媒，也是欲望的对象。观赏电影正是一场欲望的仪式。
首先，电影与它之前的其它艺术形式相比，是一种全面而直接地作用于感官的艺术形式，性本能带来了人的生命机体的强烈的感性体验，这种体验恰与美感形式的基本特征即声、光、色、线、形、态等的感性形式相对应。所以艺术审美作为一种情感满足的特殊方式，是无法逃避"性"本能的原始驱力的。美国著名学者乔治·桑塔耶那说："我们审美敏感的全部感情方面--没有这方面便是知觉的和数理的敏感而不是审美的敏感--就是来源于我们的性机能的轻度兴奋。"②诗歌和音乐进入的是心灵，小说以文字呈现，必须经过大脑的思维转换，因此它更多地作用于思想，舞蹈以具体的肢体动作表达抽象的精神内涵，戏剧、美术、雕塑受时空的限制，也必须借助于思维才能完全接受。而电影借助于科技手段，可以把声、光、色、线、形、态等感性形式发挥到极致。观众进入电影院，不必动脑便可完全接受银幕对他的种种感官刺激。乔治·桑塔耶那认为：审美之所以与道德不同，就在于道德涉及的是避恶从善，而审美只涉及享受，因此，美感就是一种快感，而美就是一种客观化了的快感。正因为涉及快感、享受，美或美感就必然跟人类的性本能发生联系。他说："如果我们不探索性对于我们的审美敏感的关系，就会暴露出我们对人性的观点完全不切实际。"③电影的照相逼真性在表现两性关系时，既可以通过直观的形象赤裸裸地表现性爱本身或种种性意象，也可以运用象征、隐喻直透人类的潜意识，含蓄地揭示人类的性心理、性情绪、性想像。它能通过特殊的镜头语言有节奏地展示性感，激发性感，还能借助光线、音乐、效果等营造氛围，诱发感觉。
电影的审美快感又与观赏电影的特殊形式直接相关。现代人可以有多种形式来愉悦自我，特别是电视诞生之后，形象的直观性、声光色的刺激、故事的曲折缠绵都可与电影媲美，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走进电影院，走进那个暗黑的世界，甚至把在电影院观看电影当作一场盛典？法国制片人达尼埃尔 ·托斯岗· 迪布拉蒂耶说过："观众永远不能说出他们想要什么。"是的，观众无法说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并不仅仅是故事，也不会仅仅因为明星，实在是为的那样一种特殊氛围的感受。真正的电影观赏必须在电影院里，许多人集聚在一起共同观赏，这种群体性的活动，使看电影具有了某种仪式的性质。仪式总是能激起精神的狂热，能够产生一种魔力。英国学者杰恩·赫丽生在《艺术与仪式》一文中指出："艺术作为它动力和主导的……是一种艺术与仪式同享的冲动，是想通过再现，通过创造或丰富所希望的实物和行动，来说出，表现出强烈的内心感情或愿望。"④群体活动似乎在任何人心里都激起某种潜在的意念，激起希望看奇迹的憧憬之怀。影院是一个安全的欲望通道，那被严密遮蔽起来的暗黑世界，就像一个密室，让心灵自由地敞开，人们的面容被隐去了，只有心与心自由交流相通。情感是能够传染的，托马斯·阿特金斯在《西方电影中的性问题》那本书中说到："没有一门艺术像电影这样放肆地向它的观众提供性满足，要求它的表演者这样准确地实现大众公有的幻想，或具备这样多的手段达到其目的。在引发观众的感情和感官方面，电影比其它艺术有天然的优势，可以用舞台难以企及的方式迎合隐秘的幻想，同时，它这种易于影响大量观众的长处产生了一条神秘和感情的双向通道，使电影制造者们能够充分了解这些幻想，并发展迎合它们的方法。人们在影院售票处摆脱心中的压抑就像甩掉了一件雨衣一样。有意营造的气氛，微弱的光线，影院里全是一样的氛围，剥去了心境中枢的层层包藏，使心能加倍感受银幕上闪光造成的生理镇静效果。糖果和饮料会冲淡味觉，绒衣毛料会削弱人的触觉。浸入温馨平静的潜意识流使人容易沉酣在未曾表现出来的欲望中，成为电影制造者准确而严密控制的俘虏。人们很难达到灵与肉的完美满足，却能在电影中驰骋性的幻想--七情六欲必须在心理或肉体上与一个伙伴或周围的环境联系起来才不至于紊乱。"⑤
电影的审美快感不仅来自特殊的场地和特别的放映技术，电影同样满足着现代人对故事的需求。大多数电影故事都涉及性，性的欲望是一种生命的物理性冲动，爱却是一种社会化的精神能量，性与爱的结合，从生物性上看，其辉煌的极点便是创造出新的生命，从社会性上看，又创造出人的精神感受的颠峰。正是这种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双重结构，它们的胶着融合，使性爱成为人们永恒关注的主题。由于人类社会制度与社会道德的限制，使现实人很难得到性的满足，而性的不满足往往会成为社会秩序中的不稳定因素，电影情爱故事通过对性的关注，通过性的解放和性的商品化可以减少现实人性的亏欠，通过对两性关系的种种形态的展示，使现实人从那些虚构的故事和虚幻的影像中得到替代性的满足，从而释放内在的焦虑，获得暂时的轻松与愉悦。电影所具有的照相逼真性使之在表现两性关系时有着其它艺术门类无法替代的优势，电影放大了艺术的移情功能，它的直观性可以把故事中的场景和人物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使受众可闻可见。大多数人都愿意在影视作品中去体味激情，去感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银幕上那些美妙的爱情故事不仅给观众暂时的情感愉悦，还能留驻他们心中，长久地滋润着他们的心灵。两性关系的双重结构，它与社会文化、自然环境的多向组合也使之在延展时亦具有了多向度，具有了多种不确定性与偶发性，而这种不确定性与偶发性恰好成为故事悬念的需要，使故事情节的发展扑朔迷离、曲折变幻，时时带给观众新鲜的审美快感。
电影的审美快感离不开演员的表演。影视演员们常常被称为大众情人，他们的存在补偿着现代人的情感空缺。人们总是希望在银幕上看到靓男俊女。美的形象是能够激发性的欲望的。休谟在他《论人的本性》一书中说过：美引起生理的追求。保加利亚哲学家瓦西列夫也说："本能之树长满了整个机体的生命力的无形之根，美学和美的社会现象就在本能之树上开出灿烂的花朵。"⑥美与性的结合几乎是性关系得以存在的本然。大众来到影院，总是希望能够满足他内心的渴望。杰出的演员凭借他们独具的自然条件，表演的天分和后天的充分努力，凭借他们激情的临场发挥，再加上摄影镜头的推拉摇移和特写镜头的运用，共同帮助了人们对感官满足的追求。在过往的东西方历史上，女人所扮演的主要都是"性"的角色，至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史，对女性美的认同都是以性的目的而设的。女性在自然界扮演的角色即女性生育的天职使社会在判断女性美时，不能不更多地关注其性的器官，所谓"丰乳肥臀"。影视编导是深谙大众潜意识中这种观念和期望的。因此他们挑选演员时往往不会忽略这一点。性感女明星常常是影视编导手中的法宝 玛丽莲·梦露、碧姬·芭铎、莎朗·斯通，还有中国的巩俐，无一不是大众情人，无一不以其性感称霸影坛。
二
电影诞生至今不过百年，人类就已通过电影这种以逼真的照相功能为特性的视觉艺术直面自身，直面灵与肉的冲突了。作为梦幻工厂的电影，使用"性"同使用其它形态的人类行为一样合乎情理。但不同的影视工作者手下的"性"却存在很大差异：绝大多数影人都不会把"性"作为一个孤立的问题，而是当成一种与生活相关的力量加以表现。一些影视工作者喜欢借"性"来强化戏剧性，将"性"作为一种叙事元素；另一些影视工作者则采用"寄寓式"，即把"性"引渡到社会、政治、道德、文化背景中，以借其向伦理、审美、自由高度升华，将 "性"作为一种隐喻或象征，借以探讨人类的未来与前程；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影视工作者把目光牢牢地对准"性"本身，来揭示人类的种种"性"感受、表现人类的"性"困惑和"性"理想，显示出人类文明的进步和人对自身的关注。
如果要讲述人类的生活故事，几乎就无法回避性，性总是会作为叙事元素而出现在影视故事中。有时候，性会作为故事讲述的必要过程，而增加故事的趣味性。好莱坞影人在两性关系与故事的吸引力方面颇有研究，一个曲折而甜美的好莱坞故事，绝对少不了性--爱情。1955年由美国20世纪福克斯公司出品的电影《七年之痒》便是一部声名远播的以"性"为叙述元素的搞笑片。"性"在好莱坞影视故事中的重要性绝不仅仅是笑料，它常常是人物动机和情节转折的绝佳元素。半个多世纪令中国观众着迷的《魂断蓝桥》就是一部成功地利用两性关系为动机推动情节发展的影片。故事中情节的发展和变故都来自男女主人公关系的变化。性在影视作品中也是人物性格塑造的必要内容，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同样无法回避"性"。作为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结合，人的性态度、性观念不仅仅反映人的生理特点，更牵涉到人的出身、教养、社会地位、文化水平等等，对待两性关系的态度最能显现出人的性格，所以艺术家总喜欢通过"性"
来塑造人物。根据小说《飘》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中有最精彩的两性关系的描写。但是无论是郝斯佳与白瑞德的纠缠，还是这个小魔女与其他种种男性的关系，都是服从于人物性格的需要的。1981年出品的英国影片《法国中尉的女人》在对爱与性的思考上堪称当今的极致，被誉为"世界电影20世纪最美、最精致，也最大气的经典"，它通过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莎拉和扮演莎拉的演员安娜这两个不同时代的女性对性的不同态度，成功地塑造了人物，突显了影片主题。
以性作为叙事元素的影视作品往往是浅尝辙止，而一些严肃的电影家则以性为隐喻去表达他们对社会人生的哲学思考，对人类前程的执着探求。这类电影可以分为以下两类：一类是将性作为社会的对立面存在，表现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冲突给人性带来的困惑，社会的代表--宗教、道德、金钱、种族等对人性的压抑和人性的反抗，以性的自由和欢悦代表人的生命力的张扬。东方文化的深厚传统使之注定不能单独探讨性，两性关系总是被放在庞大的社会背景下。特别是中国电影，由于特殊的文化传统与中国当代国情，大多数中国电影中的"性"仅仅是一种隐喻，是与表现作者对社会性的思考相结合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张艺谋的影片。在中国大陆，张艺谋早期的电影在展示性时是比较大胆的，但他影片中的性明显地是某个理念的象征，如《红高粱》，那喧腾着的无边的高粱地，男女主人公近似祭奠仪式般的野合过程，让观众产生"人必须重新发现自己是自由的生命力"的顿悟。《菊豆》中的乱伦，男女主人公那焦灼又不无痛苦的性关系，既有时代的控诉，有对社会对人的自然性的斫杀的批判，又潜藏着更深的弑父主题，对父权坍塌的思考。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中都既有对社会的控诉，具有明显的反封建性，又表现了父权坍塌的现代意识。相比之下，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的影人对两性关系的探讨上似乎走得较远。如台湾电影《爱情万岁》表现了都市人的孤独，香港电影《春光乍泄》表面上是一对同性恋人的自我放逐，传达出的也是现代人的孤独、焦虑、困惑。在东方世界中，日本电影对性的展示格外大胆而直露，但又常常是唯美而诗意的。日本影片秉承了日本古典官能文学传统，喜欢把人置于本能的基点上品味人的本性，展示人的本能欲望的某种畸变形态。通过两性关系思考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在《赤桥下的暖流》中男女性交时女性流出的暖水使鲜花盛开，植物茂盛。在这里，性是哲学的载体，性的强盛体现着生命的强盛。日本导演大岛渚与法国人合拍的《感官世界》更是一部以赤裸裸的性爱场面表现严肃思想的经典之作。影片中有大量的性交场面，但是这些场面并非如色情片那样纯粹地展示动作激起性欲，而是通过对那些惊人细节的描绘揭示人类的自然本能与社会、文化、传统、道德等方面的联系与冲动。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