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金钱与性影响下的文化景观

作者:赵小琪




  在文学市场普遍疲软的新世纪,九丹《乌鸦》的坚挺和畅销引起的轰动不能不令人称奇。它一出版,就在国内数十家网站引起了一波又一波激烈的争辩,随后,《乌鸦》热浪又波及到新加坡、香港和欧美的华人社会和非华人媒体,《亚洲周刊》两次登文介绍"《乌鸦》冲击",甚至将其作为"亚洲焦点"刊登在封面上。至今,《乌鸦》在大陆、新加坡已重印多次,创建了近几年来长篇小说发行量的又一高峰。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是,迄今为止,一向以敏锐著称的大陆批评界在整体上一直对九丹及她的《乌鸦》在国内外掀起的热潮保持着一种难堪的冷漠姿态,他们对之或不屑一顾,或嗤之以鼻,就是很少有人对其进行客观的分析和论述。表面上看,国内民间、国外媒体对《乌鸦》的热切关注与国内批评界对《乌鸦》的冷漠反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实质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是热切关注或是冷漠反应,它们的根源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全是九丹《乌鸦》中的金钱与性惹的"祸"。因而,要想公正而又客观地评价九丹及她的《乌鸦》,就不能不以文化的视角来审视《乌鸦》中的金钱与性。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金钱与性是人类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人之所以为人并不仅仅因为人有性欲,还在于人有金钱欲。性欲与金钱欲是人类最强烈的基本欲望之一,它们都是人类想得到某种东西或达到某种目的的希求或企盼的一种心理需求,是驱动着人对自然、社会进行着永不消歇的征服活动的生命本源力量。因而,文学对人性的挖掘,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能离开对人的性欲和金钱欲等欲望的深度揭示的。然而,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在表现人的生活时,却恰恰将这两种人的基本的欲求拒斥在文学表现内容之外,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学中人的形象偏重于理念化、道德化的倾向。新时期以来,虽然有作家作品或在性禁区,或在金钱禁区上有所突破,然而,像九丹的《乌鸦》这样同时在性禁区和金钱禁区上进行双重突破,并将金钱与性的复杂关系揭示得如此深刻透彻的,却并不多见。在《乌鸦》中,人物的活动主要围绕金钱与性来展开。性与金钱构成了这部小说叙事的阅读焦点和纯粹观赏式的阅读期待,它们共同促进了小说叙事对欲望化表象场面的强调。可以说,九丹敏锐地捕捉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性变化的一种新的动向,参透了新的时代的新的写作法则,她仅仅用兑换性极强的两种硬通货钱与性,就巧妙地构建起了她的小说世界。对这个世界中的两种硬通货的任何一种及其它们之间关系的忽视,都必将影响到对这个独特世界的全面而又深入的认识和理解。
  
  一
  
  金钱与性作为人类活动的硬通货,它们具有的共同特性便是都具有交换性。而在现代生活中,创造价值的恰恰是交换,交换的意义在于使主体获得了需要的对象,满足了主观的需求。金钱与性在这种相互交换的关系中,将性质不同、形态迥异的对象联系在一起,构成了现代社会最具感官刺激的欲望化文化景观。在《乌鸦》中,金钱与性的这种交换关系,首先便表现在以金钱兑换性对象上。在九丹勾勒出来的钱与性的世界中,钱已内化到个人的骨髓,成为了支配一切的东西,它在抹杀了所有性质迥异的事物的质的差异的同时,也使男女关系中的内心情感的维度不再必需。在柳道、私炎等人看来,金钱不仅是一般的等价物,而且是一种无所不能的神物。一个男人只要拥有这种神物,那么,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女人等及其它一切东西。正如书中的麦太太在谈及柳道时所说的那样:"他在新加坡有钱有势,他只要想帮,他就会帮,帮得上。"仗着有钱,柳道这个六十多岁的性无能者在玩了一茬年轻漂亮的女人后又接着玩弄下一茬年轻漂亮的女人。仗着有钱,私炎这个已婚的新加坡男人,才能在玩弄了飘泊到新加坡的中国年轻女子后,竟然恬不知耻地用一句"我想给你点钱"打发这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孩。仗着有钱,芬的姐姐的情人甚至要求芬姐妹俩一个为他口淫,一个为他表演舞蹈。
  一般来说,金钱作为商品的一般等价物,凡是商品,金钱是可以买到的。而作为非商品的性对象,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是不可能作为金钱的兑换物出现的。然而,在九丹的这个金钱与性的世界中,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又恰恰成为了一种极具普遍性的现实。这只能说明,在私炎、柳道等人眼里,不仅一切商品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其价值,人也可以当作商品,用金钱来估值,在交换中,金钱代表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凝结,可以换取任何性质特殊的对象。于是,一切女人质的差别在金钱面前都消失了,金钱成为了衡量女人价值的准则。价格高的女人,价值就高;价格低的女人,价值就低。柳道之所以在与海伦进行金钱与性兑换的交易中,一开始给予海伦的金钱待遇就比其他女人获得的高,就是因为他认为海伦比其他女人更有价值。
  与之相联系,男人的价值高低则与他拥有多少等同于货币、资本的女人相伴随。柳道拥有的女人多,他的价值就高,借助于金钱的力量,他甚至可以直接进入与总统对话的上流社会圈子,并敢在总统面前炫耀他拥有的资本--年轻漂亮的女人。相反,私炎拥有的女人相对较少,他在柳道面前就有强烈的自卑感。当柳道尖刻地嘲讽他与海伦在一起"只吃这么一点菜"、"觉得他可怜"时,他则可怜而又无奈地求乞道:"你看你那边有一桌子的女人,而我只有她。"在这个金钱与性相纠缠的社会里,原本年轻、英俊理应有力量的私炎却缺乏力量,而理应老朽无能的柳道却似乎拥有无穷的力量,这其中的奥秘恰恰在于老朽的柳道借助金钱的力量产生了增值现象。为了维持这种增值现象,炫耀财富,借高消费显示自己的身份以诱惑女人,就成为了柳道们常用的手段。为了博海伦一笑,柳道在六星级饭店,花五千块坡币(等于人民币三万元)包了整个大厅,准备与海伦共进晚餐。不能不看到,尽管这种凭借金钱进行高消费的行为并没能使消费者本人增加巨大的人文价值,但由于价格本身尤其是市场成交价本身是真实存在的,这种巨大的消费价格在证明消费品的价值的同时,也必然会使人对柳道这样的消费者刮目相看。海伦就被柳道这种高消费产生的增值效应冲击得心醉神迷,表示她当时最想做的就是与柳道"再次做爱"。
  在金钱与性相纠缠的世界中,金钱就这样在使生活中的诱惑无限地增多的同时,也轻易地占据了拥有金钱者的感觉中心,从而在男女交往活动中制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非人性格,这就是,柳道等男人只要拥有足够的金钱,他们就可以用金钱买下所有个人的义务。因为,在这种金钱与性交换形式的情况下,柳道们以某种价格替换来的常常是非婚姻形式的委身。如果说基于婚姻形式为目的的男女性爱关系,是一种超越眼前、超越片面性冲动的关系,它拒斥交易性的享受,那么,非婚姻形式的男女性活动却因为其交换关系绝对摆脱了人格性。对于交易性的享受者柳道、私炎等人来说,金钱提供了他们感觉上最为完美的服务,他们用支付金钱的方式,逃避了男性在婚姻形式关系中应尽的义务和责任。相反,女人在金钱与性交往活动中,即使想以委身换求婚姻的许诺,然而,面对男性的狡诈和逃避,她们也只能退让和妥协。正如小说结尾中芬对海伦谈到柳道时所说的那样:"他不跟你结婚,也不跟我结婚。"即使如此,海伦和芬仍然不得不与柳道保持来往,这就不能不使她们的行为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赌博式的冒险性。表面上看,柳道对海伦是感兴趣的,他对海伦的种种呵护和怜爱似乎都朝着一种有结果的方向发展,而事实上,这仅仅是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即,他是有目的地行事,却拒绝接受这样行事在现实中的必然目的。正像麦太太在对海伦谈及柳道时所说的那样:"他的女人太多了,他不会满足你一个。"因为,对于柳道来说,"只有置身于一群女人当中,他才是最开心的"。柳道们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直接造成了男女在性活动中地位的失衡状态,占据了金钱的男人在男女性活动中也获得了一种权力优势和心理优势,他们通过金钱的力量实现着对海伦、芬等女性的控制。一旦柳道对海伦的兴趣减弱,海伦就会惊慌失措地喊道:"他再不要我了,我怎么办呢?"这一令人惊讶的事实说明,在金钱与性的世界中,拥有金钱就意味着拥有权力,意味着一类人可以对另一类人进行征服。
  
  二
  
  在我们所处的社会文化中,社会发展起来的性别角色期待的一部分,便是男人与女人怎样被期待或不被期待运用权力。依循人们对于权力的固定期待,在经济和政治生活中,男性因为通常占有着权力运用的决定性因素--金钱而拥有着权力,反之,女性则因缺乏金钱而无法获得权力。女性徜若不想按照固定权力观念下的社会期待出场,一个方法是采用直接性的权力迁移手段,即把固定观念下男性天经地义拥有的东西,比如金钱与权力,直接迁移到女性名下,另一方法则是采用间接性的权力实现手段,即,不具备有金钱或有影响的权力地位的女性,通过与握有金钱和权力的男性建立一种交换关系,以女性的性资本去间接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进而获得某种权力。《乌鸦》中的海伦、芬、Taxi等女性采用的就是第二种方法。这样,我们在《乌鸦》中便看到了金钱与性关系的第二种表现形式,即,以性兑换金钱。
  对于海伦、芬、Taxi等人来说,发财致富,是他们离开中国来新加坡闯荡的共同心理和追求。他们时时刻刻"渴望与梦想""成为有钱人"。金钱,成为他们在异国漂泊生活的最高目的。如果说柳道、私炎等男人的人生观是"金钱就是一切"的话,那么,海伦、芬等女人的人生观就是"一切为了金钱"。从心理结构上看,这种"一切为了金钱"的人生观,首先源于海伦、芬等人对贫困的恐惧。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贫困刻下的伤痕,Taxi有过"在一个公司里实在混不下去"的困窘,海伦有过"想结婚却没房子"的伤痛,芬有过人流后情人买不起鸡给她补身子的哀怨。贫困,作为她们以往事件酿成的心理损伤的痕迹,伤口虽然早已停止流血,但一块疤却结在那里,它在深深地刺激他们的同时,也激发着他们摆脱贫困,追逐金钱的欲望。其次,也源于一种寻求补偿的心理。作为外来闯入者,海伦、芬、Taxi、小兰等女性闯入的是"他者"的世界。在"他者"的世界中,他们感受到的是双重的边缘化。首先,他们是闯入新加坡的中国人,其次,她们又是男性世界中的中国女性,她们不仅要因此遭受普遍存在的国籍歧视,而且还要经历来自男性世界优越感对他们的冲击,本土文化与男性话语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击着她们,她们要在这两重压力中迅速突围出来,唯一可依傍的,只有金钱,借助于金钱,他们才能找回失落的自我价值,进而从物质补偿中获得某种心理平衡。正是在上述两种心理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她们才在金钱与幸福之间划上等号,将获得幸福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金钱上。然而,在这个金钱与性相纠缠的世界中,男人才是真正的主宰者,因而,要想获取金钱,首先就必须征服男人。而对于来自相对贫困国度里的想迅速发财致富的海伦们来说,她们唯一可以依恃的资本就是她们的身体。于是,为了发财致富,芬、海伦、Taxi等女性不再考虑行为是否合乎传统道德规范,传统女性十分看重的爱情、贞操在她们眼里已成为一件随手可扔的破衣。海伦认为:"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人谈论爱情犹如在谈论一个已经被丢弃的孩子,"芬则认为:"其实跟谁睡还不是一样睡。"毕竟,在一个充满未知数的"他者"的国度里,唯一能够给她们提供一种稳定而又有明确安全感的,只有金钱。小兰就不无刻薄而又尖锐地说:"有居住证,或者是这儿的国籍那就是新加坡人了吗?我们从上面的小鼻鼻到下面的小XX都和他们长得不一样,但只有钱是一样的,一样长,一样宽。"除了钱以外,小兰、海伦等已然忘却其它价值的存在,她们选择男人的标准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有钱,而且是愈有钱的男人她们的"性"趣就愈高。Taxi就扬言:"我的身体只属于有钱人。"为了捕获有钱的男人,他们不择手段,开始了她们以性兑换金钱的活动。手段之一为,投其所好,想方设法引诱有钱男人上钩。海伦、芬等女性一旦认定猎取目标,就会不顾一切地奔向目标,以她们的女性魅力去诱惑目标向她们靠近。既然像柳道这样有钱的男人既好色又经常以强者自居,那么,海伦、芬就刻意把自己"弱者"的形像推到极致。海伦初见柳道时,就表现得像牡鹿一般温柔,她与柳道说话时,时而"脸突然绯红一片,低垂着目光,不敢朝他看",时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格格地笑起来",真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通体内外都充满着柔韧有度的柔情。芬在盯上了柳道后,则尽量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弱之又弱、哀之又哀的女人,她的脸"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表情,完全的一只丧家之犬"、"一直低着头喝酒,大口大口地喝"、"惶惶之中,突然她把两只手臂张开,像一根绳索勾住了柳的脖子。灯光下,她勾住他,身子软软地靠着他,头低低地垂在他的前胸,像一只死去的鸟雀"。海伦的柔弱,芬的哀婉,将"弱"的形态与"柔"的情意全部展示在男人面前,以其激发柳道这种男人的好奇心、同情心与充当护花使者的虚荣心,是一种以柔克刚,极易使男人怦然心动、轻易上钩的方法。手段之二为:播弄迷雾,用心营造神秘感。一旦柳道这样的有钱男人上钩后,为了使他对自己"性"趣不减,海伦、芬等女性也会故意传播一些虚假信息,抬高自己的身价。芬早在中国结过婚,还生有一个孩子,却一直在柳道面前扮演着未婚女的角色。海伦则不仅凭空将自己的父亲吹嘘成在中国大权在握的高官,而且在柳道面前大放烟幕弹,一而再地提及一大群愿意"供我养我"、"什么都给我"的男人,这些男人对她穷追猛打,苦苦纠缠,有的给她买裙子,有的甚至"每天都写信给我"。果然,海伦的这招很快奏效,它激发了猎艳高手柳道的占有欲和斗志,他很快以斗牛士的姿态表明:"你把裙子给我,让我扔到垃圾堆里","以后你的衣服我帮你买,你的签证我帮你办"。手段之三为:巧取豪夺,与女友争夺有钱男人。在以性兑换金钱的活动中,除了要与猎取对象讨价还价外,女性来自外界最大的威胁就是同性之间的竞争。常言道:男人妒才,女人妒色。在金钱与性的世界中,女性之间的嫉妒尤为突出。既然海伦、芬、Taxi、小兰等女性都将眼光锁定在有钱的男人身上,而作为外来闯入者,她们的社交圈子又较为有限,那么,同性之间争夺有钱男人的战斗便在所难免。正如海伦所认为的那样:"这个世上有哪一个女人不是在痛恨另一个女人?"因为痛恨,因为嫉妒,海伦从见芬的"第一眼起,我就似乎产生了对她的恐惧,似乎从那时开始,我的心灵便在与她莫名其妙地争斗着",因而,虽然知道私炎是芬"发现的猎物",海伦却公然向芬挑战,夺人所爱。同样因为痛恨和嫉妒,芬虽然知道海伦"千辛万苦地费尽了心机",才让柳道上钩,却仍然横身插在海伦和柳道之间,将柳道诱向自己身边,破坏了海伦计划的实施,致使海伦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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