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歌唱生命的痛苦”

作者:付军龙




  与那些风云一时旋即被遗忘的诗人相比,海子是幸运的,他没有速荣的显赫,可也没有速朽的悲哀。海子生前饱尝寂寞,处于生活和艺术的边缘,作品仅艰难地发表50首,死后却声誉日隆,不但诗集接连出版,诗界频繁纪念,而且被推举成20世纪为数不多的中国诗歌大师之一,甚至有人提议将他每年的祭日定为中国诗歌节。
  海子这复杂的际遇逆转无法不令人产生疑惑,是像有人所说率先自杀成就了海子?是海子被遮蔽的诗歌世界真的包孕着神奇的魅力光束?是受众的审美机制出了问题?还是几者兼而有之?我以为海子的确因以身殉诗赢得过许多熟悉或陌生的目光,但他诗歌史地位的升高和他的死亡没有必然联系。他的诗歌创作由于恪守伟大诗歌那种"一次性写作"原则和"甚至超出审美与创造之上"的理想,常瞩目反可认知性反经验性的神话和审美境界,而少顾及读者的阅读;所以短期内难以获得更多的青睐。但随着时间距离的拉开,人们逐渐发现海子重要得愈来愈无法忽视,他的死亡和诗歌文本不但已成为逝去历史的象征符号、中国现代诗死亡或再生的临界点,而且预示并规定了未来诗坛从执着于政治情结向本体建设的发展向度和走势,任何先锋诗研究绕过他都得不到人们的首肯。这一切理应成为我们进入海子诗歌世界的逻辑起点。
  
  "关注生命存在本身"的理想
  
  海子在25岁上辞世,留下了包括300首左右抒情诗、七部诗剧在内的250万字遗稿。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最具才情和影响的是那些抒情诗。回望海子崛起的20世纪80年代中叶,诗坛正处于希望和绝望并存、鲜花同荆棘共生的混乱状态。曾被误读为第三代的海子,因为总是信守着独立的方向绝不随波逐流,很快就将自己从第三代抒情群落中剥离开来。和第三代认为置身的时代"无情可抒"、抒情主体的精神零落不堪,渐次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顺向而动,以消解主体亵渎自我为风尚不同;他则应和缪斯对抒情主体生命价值和精神尊严的呼唤,独擎浪漫主义的传统战旗在第三代诗人蔑视为"过时行为"的抒情诗领域耕耘,弹奏出恪守纯粹个人化写作立场的精神音响。
  在论及海子诗歌时,陈东东说"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为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这段知音之谈道出了海子以生命本体论为核心的诗学观内涵。沿续朦胧诗以第一人称"我"的抒情方式,重自我表现的流脉,海子的本质也是抒情的,但其视角从不像朦胧诗那样过分地向宏大的时代、历史等意识形态境域外倾,在"小我"背后隐伏民族的大形象,而是要在现实面前"把眼睛闭成两根绳索"(《但愿长醉不愿醒》),有"一种与现实相分离的意志,是对于现实的弃绝",始终从人本主义思想出发,将"关注生命存在本身"作为诗歌理想,并坚信这是中国诗歌自新的理想之路。所以他的诗常有意识地远离表层社会热点,在贫瘠的诗歌语境里寻找神性踪迹,以对生命、爱情、生殖死亡等基本主题及其存在语境庄稼、植物、一切自然之象的捕捉,致力于精神世界和艺术本质的探寻,于人间烟火的缭绕中通往超凡脱俗的高远的神性境界;并借助这神性的辉光冲破当代文化和历史的樊篱,提升了时代的诗意层次和境界。
  海子深知没有主观的艺术是不存在的,作为内视点的诗歌艺术"个人化"的程度愈高,诗的价值就愈大;所以盛赞他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歌唱生命的痛苦",他自己创作的情感中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一次性写作本质问题上强调"写作与生活之间没任何距离"(西川语)的海子,实现了诗歌文本和现实文本的统一,使他那些自传性质浓郁的作品里再现了生活中的海子,"单纯,敏锐,富于创造性;同时急躁,易于受到伤害,迷恋于荒凉的泥土,他所关心和坚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事物"。既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又要做"远方的真诚儿子"的海子,从"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的人本主义立场出发,向来把追问和探询作为生命本源的第一性形式,这种心灵化的理论前提选择注定了他只能遭遇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对抗的痛苦冲突,并以生命外部困境和生命内部激情间的矛盾搏斗结构成诗歌主题的基本模态。海子的情思抒唱没有分居八方地随意漫游,而主要辐射为爱情的追逐和抗争、土地乌托邦的庆典和幻灭、生命和死亡的真理性揭示等三种流向。
  
  爱情的追逐和抗争
  
  男女者,宇间之阴阳两极,阴阳合始生万物与世界;故两性之爱乃成了人类文明史链条的不二维系,古往今来骚人墨客精神漫游的永恒空间。一直致力于形而上追问的海子同时也食人间烟火,在仅仅25岁的短暂生涯中有过四次虎头蛇尾的恋爱经历,每一次都以失败的结果告终。这种现实中的灾难曾令海子痛苦不堪,但是也构成了他人生中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它投映于创作使海子也接触了爱情咏叹这门几乎所有青年诗人必须温习的功课,并成为"大约可算作当代先锋诗人中创下了书写爱情诗数量之最的一位",这一点只要摸准海子在诗歌里以姐姐、妹妹等指代情人的心理定势,就可以判定他笔下少女、爱人、新娘、姐姐、妹妹、未婚妻、母亲、女儿等大量女性形象的出现,既是女性崇拜倾向的流露,也是诗人爱情诗数量繁多的明证。他的恋爱诗中有愉快温馨的呼唤,"梦中的双手/死死捏住火种//八条大水中/高喊着爱人//小林神,小林神/你在哪里?"(《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有浪漫爱情的沉醉和牵念"当我俩同在草原晒黑/是否饮下这最初的幸福 最初的吻", "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 (《幸福》);也有绝望状态的《不幸》和《哭泣》, 《四姐妹》在表现人和自然的生灭流转同时展示了死亡,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和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我成了"绝望的麦子",流露出一种凄凉的美丽和强烈的世界末日感;甚至可以说无限的欲求把海子引向了死亡的人类尽头。
  好在作为"远方的忠诚的儿子",海子一直没有放弃充满诱惑和神秘的远方,因为那是自由和希望的象征啊!这一方面表现为对不满的抗争、逃亡的冲动,那里有"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的诘问(《我感到魅惑》);有对代表死亡和罪恶的草原的控诉,"今天有家的 必须回家/今天有书的 必须读书/今天有刀的 必须杀人/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不可饶恕草原上的鬼魂/不可饶恕杀人的刀枪/不可饶恕埋人的石头"(《我飞遍草原的天空》)。有精神的抗议和逃亡, "在十月在最后一夜/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泪流满面/一切死于中途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泪水》),仿若委屈的游子对故乡的诉说,更为诗人失望孤独情绪的自我指认,它自称"穷孩子"点出因贫穷爱情受挫,并传递了斩断情丝、完成青春生命涅槃的精神信息;而在《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里"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简朴快乐心愿,更是本色的心灵抗争。一方面表现为向博爱情怀的延伸,从而抵达了大善大爱之境,实现了爱的扩展和这些提升。它或者是《日光》一样辐射出对众生苦难的人道担戴, "梨花/在土墙上滑动/牛铎声声//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站在我面前/像两截黑炭//日光其实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日光既是滋育乡间顽皮健壮活力的血源,也是抽痛敏感于对命运浑然不知者诗人心灵的鞭子,那"博大的怜悯"平静的令人动容。即使《日记》的私语情怀中也流贯着伟大的博爱体验和意识。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无助和脆弱中流贯着彻骨的悲哀死亡的冲动,一切都空旷无比,大地空空,美丽的戈壁空空,一切都不属于我,在诗人处于被世界抛弃的绝望之际,能给予他友情和爱的支撑慰藉所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不论是甜蜜还是苦涩的咀嚼,海子的爱情诗总是决非仅仅求感官上的赏心悦目,而是和善、美、纯洁等古典理想密切相连。如即便流露绝望心境的《四姐妹》,在纯净生动意象的流转和自言自语的述说里仍凸现着崇高的爱情观念和人格辉光,丝毫不闻粗俗之气。虽然诗人"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但是四姐妹依旧"光芒四射",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纯洁清澈。不是吗?真正的爱不在肉体是否结合,而在于精神的可靠尺度、爱的无条件和持久力,诗用回忆的方式叙说逝去的爱情,虽似橄榄却有清香,婉曲又深邃,它既异于古典情诗的过分理念规范化,更与第三代世俗化的粗鄙肉感的情诗不可同日而语。
  
  土地乌托邦:庆典与幻灭
  
  乡土是人的生命之根、存在血脉与归宿形式,观照乡土一直是文学的永恒母题;因此有人说"决定作品能否经受时间的考验的,首先是对童年所抱的态度和对乡土的感情"。作为农民的儿子,海子心中先验存在的大地乌托邦和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理论的启示,使他自然将土地当作生命与艺术激情的源泉、沉思言说的"场"和超离世俗情感社会经验的神性母体,以对童年记忆的诗意抚摸、乡土命运和情感旋律的切入,从"最深的根基"--乡土上催生出缪斯的芽苗。
  诗人首先书写了赤子对土地的忆念和感恩。海子乃都市的浪子,机械的轰鸣、摩天的楼群、冷漠的人潮等都市的纷乱喧嚣,在驱赶走恬静舒缓的田园诗意同时也把他逼向孤寂失落的一隅,染上了都市忧郁症。在异化的困境中,天然地眷恋乡土自然、拒斥工业文明和为汲取生命的灵性淳朴诸种因子聚合,决定了他的情感天平不自觉地向未被现代文明侵染的乡村和自然倾斜,并把之作为灵魂的家园和栖息地,诗歌也随之呈示出农耕庆典意味,恪守着农业家园的土地乌托邦中的事物,遍布和大地相邻的麦子、麦地、谷物、河流、村庄等呈现着古朴、原始、本真魅力的意象。在《麦地》里,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麦地的情思触发点引动了诗人的一腔乡情,回忆的视点使"麦地"成了宁静美丽温暖而"健康的"乌托邦。 "月光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 "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 "我和仇人/握手言和", "月光普照大地/我们……洗了手/准备吃饭",种麦、割麦、吃麦都置于月光之下,达成了诗歌和麦地和谐共存的最完美境域,诗人的缅怀挚爱之情不宣自明。所以站在《五月的麦地》诗人感受到了灵魂的慰藉和母性的关怀,要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预言"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所以浪迹都市"他"的诗人借叶赛宁之口呼喊出"我要回家"的返归冲动,"我本是农家子弟", "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 (《诗人叶赛宁》);所以在《重建家园》中他深沉地断言"生存必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园的屋顶//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正是摸清了诗人这一心理逻辑,我们才发现麦子、谷物、河流、草原、树木等荒凉贫瘠、沉寂简朴的有"缺陷"的所在,仍能激起他深层热烈反映是自然而然;应该说海子这位具有古典情怀的当代感恩的"地之子",其怀乡的故土情结常被泛化为大地和母亲,表述上的虚拟性使故乡有时并非具象的实有,而转换成了某种意念、情绪和心象,这种对记忆想像中的乡土有距离的审美虚拟和观照,为乡土罩上了一层古朴而渺远的梦幻般的情调。
  现代文明的负价值在促进时代进步的同时,也使农业背景上一些自然、纯洁、带有神性光辉的东西逐渐流失和消亡。对这种农耕文化的衰亡、村庄乌托邦的幻灭,天性忧郁的海子沉痛不已,并发出了痛苦的质询和伤悼。于是诗人在村庄宁静和谐的画面里看到了"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月光》也不再普照麦地而是"照着月光","合在一起流淌";"麦地"贫瘠匮乏的现实,令"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答夏》),于是诗人在《土地》间追寻伟大元素的希望之旅也随之衍化为向无极处伤残的精神逃亡,"在这河流上我丢失了四肢/只剩下:欲望和家园",而欲望是悲哀的同义语,"故乡和家园是我们唯一的病不治之症啊",诗人只能感叹"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我会一无所有我会肤浅地死去"。不和谐音符死亡的介入使诗歌雄壮狂烈的情涛里也泛起哀戚和恐惧的浪花。清醒于土地乌托邦破碎沉痛不堪的诗人也曾退守到理想的最底层,乞求幻象乌托邦和物质生存的庇护,《以梦为马》"陶醉"于《月光》的美丽光辉;甚而悟出诗歌的存在是"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难以企及,要放弃诗歌"在尘世获得幸福"(《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去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双手劳动/慰藉心灵"(《重建家园》)。但那只是掺和着痛苦眼泪的不得已的幻想和无奈违心之举,所以幻想的易碎性和情感的折磨使他很快就抛却这一幻想,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雨》),并真的在最终投向了和大地乌托邦相反方向的死亡黑暗的抗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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