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沉重的肉身,黑夜中的澄明

作者:徐 珊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拒绝为英国政府捐款,她说女人是没有自己的祖国的。女性这种消弭了狭隘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普世情怀,在全球化语境的现代社会里,更具有人文内涵和价值重建作用。
  女性作为人类的半边天,其精神溯源和价值归属从来就无法在国家主体意识层面得以求证与体认,对于男性是私有对于女性却共享的话语密码最终将依附于"女性特质",这也是女性最后的精神旨归。"只有依照女性的特质,才能建造一个更和平、更自然、更和谐的社会秩序;因此,弘扬女性特质是解除人类社会种种弊病的最好办法"。
  女性特征,是一切女性问题的基础。它包括自然性和社会性。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是彻底解构性别气质的本质主义理论的。这种观点可以追溯到西蒙·波伏娃,她的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生成的。另一派坚持认为两性性别气质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持这种观点的有亚当斯、里安·艾斯勒,她们不仅承认有所谓的女性气质,还主张把女性气质带到公共领域,使人类走出男性价值观造成的困境。
  应该说,女性的生理特征决定了她有着与男性天然不同的特质。女性孕育生命、哺育生命和教育生命,让这个世界繁衍不息,这种创造生命从而创造世界的创造性构成了女性世界的共同性,也决定了女性生理特征成为女性文化当中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女性生理特征中最值得重视的是生育能力,这恰恰也使女性陷于不利地位同时又具有无限优越性的复杂的生命困境。
  孕育权对于女人,相比男人而言,既是独立的又是附加的一种权利。这种权利的支配使得女人生命的延伸与成长呈现了比男人复杂得多的女性孕育文化。然而在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史上,孕育文化一直是未被重视与关照。浏览卷帙浩繁的文学作品,女性的身体只有在性爱场景中才有浓墨重彩的描绘。生育不仅难登大雅之堂,偶尔的文学表现和文字描述,也是作为作者凸现主题、渲染气氛、关照角色命运的辅助性情节和细节,有的则仅仅是作为故事延续的客观性交代,丝毫没有赋予孕育人性关怀和理性关照。现有的文学描述里,本来应表现为强大生命力的孕育意象要么呈现出带有鄙视意指的污秽面目如萧红《生死场》中的生育灾难;要么就是可以随意制造转接后的"典当"孕育,如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中春宝娘的生养;甚至是被视为"血光之灾"的祸害,如巴金的《家》里的瑞钰的难产。直到新时期,大量富有女性意识的作品问世,女性写作才真正改写了父权文化下遮蔽的历史谬误。其中,尤为女性散文,在这一创作领域里,女作家赋予了女性孕育以全新的话语内涵,开始礼赞充满创造伟力的神奇生命景观,正视女性在孕育中的私人经验与内心痛楚,关照并抒写女性孕育导致的女性成长心路中的复杂微妙的变化。
  毋庸置疑,20世纪末期,女性散文的崛起和繁荣,是新时期文坛上的一道特别亮丽的风景。大批引人注目的女散文家和优美厚重的散文作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唐敏、叶梦、冯秋子、素素、马莉等对于女性心理和女性独特经验的书写;斯妤的关于生命梦境幻觉的深层挖掘;筱敏、王英琦、季红真、崔卫平等对人生社会及历史文化的博大反思;翟永明、海男等对女性本体的诗性关怀理性思考;以及小说家如铁凝、池莉、徐小斌、迟子建等在散文中呈现本真生命里的女性自我。众多女作家在多元化的散文格局发展中,既以开阔胸襟关注着全人类,也更以女性独有的细致敏锐的眼光体察洞悉着女性本真。其中有部分散文,作家或是出于本心对生命历程的真实袒露,或是有意识地从反传统的美学角度张扬女性特质,在作品里自觉或不自觉地从女性自身的观察体验出发,洞悉神秘微妙的女性孕育心理,探究孕育与女性成长和命运的内质联系,在众多的女性散文中表达女性对自身的关注,初步完成对自身女性身份的回归及超越,凝聚成孕育文化雏形,并在无形中提供了一种寻求人类共同精神主旨的可能性途径。
  
  生育载体到生育主体
  
  尼采说女人心中的一切都是一个谜,谜底叫怀孕。
  孕育生命是女性内在的生命创造欲求,每一位母亲都拥有生命中最独特而宝贵的孕育经验,这使得女人既区别与别人,也区别于自己的过去。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中说:"在人类的经验中,男性故意对一个领域视而不见,从而失去了这一领域的思考能力。这个领域就是女人的生活经验。"现实的确如此,女人天赋的创造本能和孕育体验一直被男权社会置于冷落鄙视甚至敌对的境地。被"她们"孕育出的"他们"一直对这种孕育力量具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心结。他们认为,人的精华,已预存在男子的精液里,女性的使命不过是收留这些人的生命种子,并为其提供生长的适宜环境和养料,创造生命的女性只是作为子宫载体的"受精器" 。如此把女人视为育儿袋,视为繁衍后代的简单工具,无疑是对女性丰富的孕育文化和独特的女性生命权利的玷污与抹杀。
  面对男权社会里强权一方对于自身的物化、客体化,只有女性自身站起来,醒悟并书写,才有可能改变这样的困境。20世纪上半叶文坛上举足轻重的女作家冰心、萧红、张爱玲、凌叔华、杨绛等人的散文,在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但我们把她们的创作放置于整个人类文化状态来考察,便发现存有缺陷与遗憾,其中最主要的是她们所体现的或深或浅的女性主体意识,依然是依附于男权文化下的附庸,对于被男权文化下遮蔽的自身隐秘区域,仍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更不用说触及女性特有的生育体验了。新时期的女性散文创作改变了这一困境,女作家们不再对女性这特有的经验与力量熟视无睹遮遮掩掩,她们开始寻找并突出女性孕育中"我"的创造性,否认"我"的载体被动性,开始进入由载体到主体的文化书写历程。在众多的文本中,女性不再是被动的蒙昧无知的生育机器,而是主动自觉的生命设计者创造者。其中尤其被誉为"潇湘巫女"的叶梦,她的大量散文作品里集中突出地描绘了女性生理-心理变化历程,反映女性生命本真,对充满创造力的肉体生命充分肯定与高扬,打破了以前羞涩遮掩的书写局面。
  
  我欣然调动起生命的全部热情,选择了阳历春三月的满月之夜,我在月下禀告天公地母,我将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春之夜,着手一个生命的创造。
  叶梦《月亮·女人》
  我如此迷恋生命的创造。从萌发创造意图到创造出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我一直是这项创造的主宰,我独断专行地布局谋篇,我潜心于生命蓝图的设计,我十分精确地设计着未来生命的性别、头型、五官和骨骼,我希望基因的拼接能得到一个最佳组合,经过十个月的劳动,新生命终于准确无误地按照我的设计稿要求降临人世。我的创作获得极大的成功,成功的欢乐长久地弥漫着我的生命。
  叶梦《创造系列》
  
  新生命的创造于我既是大自然赋予的神奇力量,也是体现个人创造力的女性神话。"我"的设计和生产无疑是最具有私人性的创造性活动,这个活动因为激动、神奇、焦灼甚至险象、诡秘而充满挑战,生命的诞生的开始就直接地完完全全地进入女性主宰领域,既不是男人的指令,也不是男人的授予。我的"欣然调动"、我的"准确无误"将充分凸现"我"的主体地位,"独断专行"、"布局谋篇",一切的努力和由此带来的快乐再一次将女性一直被压抑蒙蔽的孕育文化以灿烂而果断的形式公之与众。
  叶梦的《创造系列》作品跨越历史的有意遮蔽,从女性自然生命历程切入,以极其细腻敏感的女性直觉、含蓄圣洁的笔致,描绘了从自觉受孕、儿子临盆、抚养喂奶以及养育成人这一伟大创造工程,将女性不曾言说的隐秘优美书写出来,是完整而庄严的生命诞生的热情奏鸣曲。对女性而言,从受男性奴役的生育工具一跃而为主动自觉的孕育创造主体,标志女性本体创造意识的全面觉醒,标志着对男权孕育观念的实质性超越。
  新时期女性散文里,和叶梦一样全身心投入书写女性特质的散文家并不多,但是总有一些散落的女性散文作品有意无意地深入到女性写作禁区,颠覆传统文化语言,直接拥抱生命真相体验。
  
  当你还是个胎儿,在妈妈腹中躁动的时候,你知道你带给妈妈多少期望。我抑制着内心的焦灼与忧虑,怕不安的情绪带给你先天的坏脾气,影响你的性情。我努力使自己排除各种恼人的干扰,努力保持心境的平和,放轻呼吸,想听清你那小心脏的跳动。
  季红真 《孩子,你是妈妈的世界》
  当他以一个生命的形式生长在我的体内时,所有关于他和未来的梦,便都展示了一种飞翔的魅力。我想像着关于未来的他的一切,一种如阳光、如鲜花、如朝露、如高山的生命……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浇灌我脑海里那一棵疯长的苗,我更希望用一种具象来框住他,用一个早已刻好的模来扣住一个生命。其实,这同样是徒劳的,我无法满意我肆意绘制的一个个具象的他。
  王曼玲 《生命阳光》
  我的确变得勇敢,对将做母亲的未来充满信心。当孩子在母腹中翻滚腾挪时,我的全身神经细胞都在欢呼着他、感应着他。生活对我不再是一个冷漠的抽象概念,而是那样地和我的血脉息息相关。
  丹娅《心念到永远》
  
  "排除干扰,放轻呼吸""框住他,扣住一个生命"、"欢呼着他、感应着他"……只有女性特有的笔触才可能如此细腻丰赡地描述这项伟大的人类创造工程,热情完整地完成生命诞生的宏伟篇章。作品里所体现女作家们的母性情怀,是对女性生命体验的广泛书写和形而上的审美观照,表明她们比自己的前辈们更自觉地强调写作中的女性立场和意义。
  毋庸置疑,成为母亲是女性本能驱使下的大多数生存状态,母性更是与生俱来的女性意识,这是独特而又类似的女性生命本身所负载着的深刻的人生内涵,应该说,这不仅仅是作为自然的生命形态的意义,也是具有重大社会学意义。
  有必要提及的一个有趣现象是,有些女作家如马莉、徐小斌的散文里,我们看到另外一种特别的对母亲身份的曲折体认过程。"我从前极不喜欢孩子,尤其那些小不点的小孩子……因此我做太太的时候曾发誓不要孩子,一辈子不要"。但后来,马莉发现自己还是应了"男人们指着太太的鼻尖常说的:'女人嘛,是可以改造的'",最终成为母亲的自己"每当看到小人儿皱起的小眉头,闪动着小眼睛,我就不能不动心"。
  "我曾经是个独身主义者,抱定宗旨不结婚的。后来既结了婚,又抱定宗旨不要孩子,像国外那些'丁克夫妻(DINK)'一样的。" 徐小斌曾如此信誓旦旦,而到后来,怀抱孩子的她深情难掩,"那是上帝所恩赐的,是几世的缘分啊。"对于自己这段特殊的心路历程,她发出感慨,"看来母爱的产生绝对带有被迫的成分,而一旦产生便不可逆。"我无法断定这是一种潜意识里对于母亲身份的怀疑和抗拒,但能从此看出,母亲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抗拒的客观现实和热情投入的主观演绎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的。
  无论是客观接受,是被动承认,是主观承担抑或是热情创造,每一位成为母亲的女性都注定要经历一番炼狱般的人生考验,在黑夜里忍受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痛苦。
  
  黑夜里的沉重肉身
  
  女人的肉身是沉重的,月经、怀胎、哺乳,孕育生命、养育生命,不是为了自己快乐,而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她的天赋使命就是创造这个世界。
  青年艺术家奉家丽曾举办过一个摄影展,命名为《妊娠就是艺术》。她用照相机拍摄了自己怀孕的整个过程,照片几乎都是裸体的,记录了她怀孕期间身体的变化,一些照片上还书写着诸如"妊娠高血压"、"流产"、"畸形"等文字,反映了她的恐惧与焦虑,也表现了她对于怀孕中女人身体的自视与一种潜性骄傲。
  在大多数男性的审美价值里,孕妇是没有美感可言的,肥胖、妊娠纹、举止笨重、气喘吁吁……因此有批评者指责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说是一个相貌难看的孕妇,挺个大肚子,邋里邋遢,走来走去,太不美了。可见,所谓孕妇不美,仅仅是因为违背了传统的感官愉悦,审美者在此只发挥单向的视觉感官功能,对于审美对象的"丑陋"躯体所承担的使命则视而不见。
  不知道是作为审美对象的女性自身对于孕妇外形的不自信,还是被男性世界睥睨的审丑目光所笼罩,孕妇美学在女性文学中似乎处于一种尴尬的空白之境。现有的女性文学里,真正开始关注到孕妇美的作品是铁凝的短篇小说《孕妇与牛》,汪曾祺读完曾说,"写孕妇的小说我还没有见过。"而在女性散文里确实还没有彻底集中地书写孕妇美,只在一些散文中稍稍触及孕妇的外形变化,如丹娅的《心念到永远》中的"揪心痛肺地呕吐,令我滴水难进,粒米难咽,行为难支,梦寐难圆",胡的清的《阳光明媚的秋日》里"鼓鼓囊囊的肚子被收腰裤束住,显山露水,走起路来两只手在身后一摆一摆,划船似的"。……这样的描写也只是蜻蜓点水,没有真正完成躯体与心灵的美丑纠缠地深入书写。出现这一现状的原因,一方面与女性文字更关注感性体验注重心灵领悟有关,另外也与女性散文里躯体修辞学本身的发展与运用得不够成熟有关。虽然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先锋西苏曾经说过,女性的创作实践与女性的躯体与欲望有相关性,女性躯体不应该排斥在历史、文化、社会之外。但作为还没有达到完全自觉的女性散文创作,仍挣扎在现实里各种各样的观念纠缠、苦难泥泞以及残留的自卑心理时,作为一种文化策略或者说文化语言的躯体语言并不能真正地彻底地实施与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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