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朦胧诗:一代人与一代诗的崛起

作者:李润霞




  朦胧诗是最早修建迎接新时期文学拱门的一支力量,又是最晚得到签署进入拱门的门票。作为一个权宜的命名,朦胧诗现在已经成为新诗潮的合法性代称,或者说,从"文革地下诗歌"酝酿、发展而来的新诗潮,只有到了"朦胧诗时代",才真正在"可见"的历史中具有了自己的文学地位。这就像一个已经出生很久的孩子,一直在秘密中长大,一直没有被取名,也没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册中申报到合法存在的户口,而自顾自地顽强生长着,等到它长到"头角峥嵘"时, 因为与周围的其他类属长相不同而被作为"怪胎"命名为"朦胧诗",但不管给它取名的"家长们"初衷如何,它终于获得了一个名字,或者如顾城所说的经过"洗礼"后有了一个"学名"与"大号"。从文革"地下诗歌"发展到"朦胧诗",新诗潮终于得到了一个"说法",标志着新诗潮从"无名"时代转到"有名"时代,标志着"它已经度过压抑的童年,进入了迅速成长的少年时期"。命名意味着对已经存在的文学事实的一种承认,尽管它最初含着贬义,不过对于已经涌出地表亟待"被认领"的新诗潮而言,这一尴尬的命名相当于适时地颁发给它一个"别样的许可证"(最初当然也不是荣誉证)。但随着历史的递进,加在它名下的最初贬义,反而不断被还原、叠加语义学上的"朦胧"。历史以逆向的作用力成全了一代诗人,对他们而言,原来的"红字"已经不再是耻辱的象征,而更像是"高尚者"最终领受到的"墓志铭"。
  从文革时期的地下、无名状态衍进到新时期的公开、正名时期,新诗潮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朦胧诗时代。徐敬亚曾以"崛起的一代"理论代言人的口吻发出了"我郑重地请诗人和评论家们记住1980年"。那么,他所郑重提请人们注意的1980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是在某种巨大的文学震动中预感到一代人和一代诗的浮出地表,即崛起的诗群和"朦胧诗"的崛起。本文即从一个新的角度和一些新挖掘的史料来重新审视、评价朦胧诗崛起的意义。
  
  一代人的崛起
  
  朦胧诗人站在文革留下的巨大废墟上,为建构新时期的文学大厦奠基了各自的文学力量。尽管在迈向拱门的途中,各种阻挠力量试图把他们拒之门外,然而,新的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并发出清晰的呼声:"但是,我站起来了/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能把我重新推下去。"(舒婷《一代人的呼声》1980年)。
  朦胧诗的崛起首先代表着一代人的崛起。朦胧诗群实际是一个青年诗人群,他的领衔人物如北岛、芒克、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等大多是从《今天》诗群过渡而来的年轻人;伴随着"三个崛起"的浪潮,大批青年诗人涌上诗坛,使该诗群成为一个青年诗人的集合。可以说,"朦胧诗"是"同时代人"的大会师,汇聚在它旗下的是一个"青春方阵"的组合:除朦胧诗的潮头人物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之外,另有徐敬亚、王小妮、梁小斌、傅天琳、杨牧、高伐林、王家新、骆耕野、孙武军、叶文福、张学梦、陈所巨等,此外也包括新诗潮早期的"潜流诗人"食指、芒克、多多、林莽、方含、依群、黄翔、哑默等人,《诗刊》举办的第一届"青春诗会",是对新崛起的青年诗人的关注。可以说,推动了这场新诗潮诗歌革命(运动)的主力,仍然是青年一代,它体现了鲜明的"青年文化"的特色。不少学者甚至认为青年一代知识分子不仅引领了这场诗歌主潮,也引领了新时期整个文艺的主潮。这一点不仅青年诗人自己明确地意识到,而且也为许多诗歌评论家与老一代诗人所注意到。
  谢冕在呼唤新的崛起面前,特别指出的是"一批新诗人在崛起","他们是新的探索者"。李黎针对艾青对新的诗歌和年轻诗人表示愤然的回击与商榷中,直接以《"朦胧诗"与一代人》为题,把"朦胧诗"与"一代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确,许多人首先是看到"一群年轻的诗人向我们走来",并发现"恰是耽误了这一代青春的十年浩劫,造就了这一代人的歌手"。新的一代走上诗坛,这是一个中国当代诗歌的新收获,对于中国新诗而言,打破诗坛平静的正是一代青年诗人,他们代表了诗歌的新潮。很多人发现"他们是主要的冲击力量"。"历史性灾难的年代,造就了一代人"。"青年人的冲激,带给我们并不渺茫的希望"。徐敬亚也为一代人作证,认为"青年,成了现代倾向的热烈追求者和倡导者",并且,"青年--这就是全部青年诗的主题内容"。
  从诗人角度指出"朦胧诗"的这种倾向,不单是生理学的考虑,也是基于文化学的考虑,以青年人为主体的朦胧诗群,显示了"同代人"的文化特征,在文学主题上也体现了一种"同时代性"。按照韦克斯勒(Eduard Wechssler)关于"同代人"(Atlersgenossenschaft)的解释:"一个民族的一组同代人,他们出生的年代相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经历也相仿, 由于受了某种同样的精神道德和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因此他们有着同样的欲望和向往。"他以生理学上的年龄组是同龄人与社会学上的同代人为理由,提出"同时代性":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他青年时代的那些年头所决定的, 而不是由他出生的日期来决定。所谓青年时代是指所经历的那一时刻,即一代新人在人们的生活中脱颖而出,宣告了他们的存在,并且使人们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11
  
  朦胧诗群就是具有共同经历的一代新人的崛起,既然一代新人是"同时代人",那么,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代人?正如"朦胧诗"的反对者艾青所说:"现在还年轻的整整一代人,二十岁到三十岁的一代人,上山下乡、插队、失学、失业、待业;他们没有受到革命的传统教育,甚至没有受到正常的教育。有些是在饥饿中长大的。""他们亲眼看见了父兄一代人所遭受的打击。有些人受到了株连。这是被抛弃了的一代受伤的一代。"12总体来看,他们属于文革一代,文革历史完成了他们青春人格的塑造,也完成了他们的成长教育,红卫兵和知青的生活经历基本构成了大多数人早期生活的全部,所以也可以称他们为"红卫兵一代"或"知青一代"。他们自身有一种强烈的"代"的意识,对"这一代"的强调,是自我的身份认同,他们不约而同给自己定位为"一代"。因此,在朦胧诗崛起的同时,十三校联合创办的大学生刊物取名为《这一代》,贵州大学中文系创办了地下的刊物《崛起的一代》,而几乎在同时,远在吉林的徐敬亚正在酝酿着他对"崛起的诗群"的宣言。13其中,对"这一代"的"代际"定位和"代群"认知集中体现在《这一代》创刊号上的发刊词中:
  
  这一代,他们已经获得了这样多的名号:受伤的,迷惘的,被耽误的,思索的,战斗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然而,历史--严峻的历史已经找到了一个光辉的日子为他们命名。真的,很难设想,如果没有"四·五"这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谈起这一代,将会说:"他们交了白卷!"一张只代表耻辱的白卷,遮掩了这一代人坚毅的面容……
  这一代,有他们自己的生活道路:睁开眼就看见五星红旗,从小就呼吸着新中国的空气。可是,真理本身并不能代替对真理的探索,何况真理还在向前发展(伴随着一千个谬误和虚幻)!于是,有长征队的旗帜,语录本的海洋,直到高音喇叭,长矛藤帽,直到从西双版纳到大兴安岭,从五指山下到天山南北,那风里雨里倔强的身影,泥里水里纷乱的脚印。
  这一代,有他们自己的思想感情:希望、追求、幻灭、迷乱、失望,甚至绝望,痛苦和欢乐,爱情和仇恨--脉搏与人民的心跳相通,呼吸共祖国的胸膛起伏!有狂风暴雨, 电闪雷鸣,也有霞飞日出、白云拂天,有大海咆哮、汹涌澎湃,也有潺潺清泉,如泣如诉……
  于是,这一代有了他们神圣的使命:他们是千百年来多少志士仁人为之奋斗不息的事业的继承者,他们是史无前例的社会动荡的见证人,他们是走向二十一世纪绚丽未来的浩荡新军。
  于是,这一代有了他们崭新的文学:真实地写出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和理解,通过艺术形象去追求真理,去唤起人们的信念、意志和尊严,歌唱真、善、美,鞭挞假、恶、丑……14
  
  在各种诗歌作品和诗歌宣言的辩护中,都可以见到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这种代际认同。在当时,这一代人诞生并崛起了,但却并不被真正作为时代的新人,经过了一场时代劫难,他们反变成了"受伤的一代"、"迷惘的一代"、"误生的一代"、"被抛弃的一代"。他们的诗中充满了对青春岁月的痛苦反思和对自我身份的失落感。一代人在共同的政治风暴中被席卷到了一个精神的荒原,有着共同的痛苦和血泪,他们成为从废墟中归来的一代,他们的诗歌必然带着走过废墟和荒原的巨大创痛。比如多多的《教诲--颓废的纪念》,北岛的《履历》、《十年之间》,舒婷的《一代人的呼声》、《群雕》和《献给我的同代人》,杨炼的《70年代:中国记事》,顾城的《一代人》等,他们的诗歌对文革是"耿耿于怀"的,文革成了他们诗歌中最重要的背景。
  因为这一代人童年与青年的经历大致相同,使得他们的诗歌也呈现出了大致相同的主题,如对历史的反思,对创伤体验的记忆,对自我的寻找等。"这批青年诗为我们留下了几十年中我国青年徘徊、苦闷、反抗、激愤、思考、追求的全部脚印--读他们的诗感觉有'一代人正在走过'的历史进程感!"15所以,他们的诗歌在表达对历史的认知时,常常不约而同地使用"废墟"、"荒原"等字眼,说明历史伤痛在他们心中留下的阴影。可以说,他们就是从"废墟"和"荒原"中走来的一代。他们自己说:"我们的诗是狮子,怒吼在思想的荒原上。思--想--的--荒--原--上!我们是从精神废墟中活过来的一代,既然所有倾塌的灰土和残砖破瓦都没有压垮和压死我们,我们就站起来了!"16但这一代人也是执著的,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为开拓心灵的处女地/走入禁区,也许--就在那里牺牲/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给后来者/签署通行证"(舒婷《献给我的同代人》,1980年)。
  辛格(Martin Singer)以一个西方学者的视角认为"对于大多数中国学生而言,'文革'令他们不可补救地失去了政治上的纯真。……这种纯真失落了,这是'文革'的真正悲剧"。17对于中国青年人而言,失去了这种纯真未必是悲剧。如果没有文革的教训,青年人可能不会独立思考,也不会摆脱偶像获得精神上真正的"长大成人";如果不是文革的惨痛经历,一代人可能仍会满足于做精神的侏儒,充当偶像的制造者或政治权威手中的棋子。经历了文革的大动荡和大骗局之后,精神危机和思想蜕变已经不可避免地在一代人身上发生了,他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纯真无知,他们已经从纯真变得复杂,他们仍有希望,但希望伴生着怀疑,并夹杂着失望甚至绝望。他们从时代黑夜里收获的是"黑色的眼睛"(顾城)、"颓废的纪念"(多多)或"冷酷的希望"(北岛)。世界不再只有红色,感情不再只有狂热欢欣而是充满了感伤、迷惘、愤世嫉俗甚至颓废。政治上的现世偶像被打碎后,精神上的虚幻依附感也逐渐消失,所以, 自我的寻找就成为一种必然,在朦胧诗中,发现自我,重塑自我,寻找自我成为非常普遍的思想表达。这个"自我"是具有个体差异的而非政治标准化的自我,是独立的异于他人的"自我",是与"客体世界"之间未被同化、压抑的"自我",现实并非虚幻的存在,一切背景与境遇连结着"自我"的一切活动,所以,他们的宣言是:"诗没有疆界,它可以超越时间、空间和自我:然而,诗必须从自我开始。"18这样的诗歌观念使他们的诗中更加强调个体自我对历史的承担与对人性的救赎。
  朦胧诗的崛起,带来的是一代青年文化对于新时期文化的塑造。朦胧诗崛起的特征之一就是中国诗坛再一次倾听到了"一代中国青年的脚步",而他们的诗歌的确清晰地保留下了一代青年人从历史废墟与文化荒原走过的足迹,为一代人树立了一个精神的"群雕","他们展示出了我国年轻一代痛苦而坚韧的步伐。为我国文学史提供了整套当代青年史诗般的心灵图画,留下了受屈辱、受损害,然而却是压不倒也更骗不了的年轻灵魂们的形象"。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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