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虚拟:文艺学新的元起点

作者:黄光伟




  21世纪中国的文艺学研究,面临许多问题与挑战。这其中,有的是文论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如何有效利用中国古代丰富的文论资源;有的是如何继承20世纪以来所形成的中国现代文艺学的优秀传统;有的是如何利用西方文论的理论方法与成果有效地阐释中国的文艺现实;有的是如何在“全球化”语境中实现中国文艺学的现代化与民族化;有的是如何面对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商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峙、整合、演化等问题。但是,一个更为现实而急迫的问题值得我们注意,这就是20世纪末兴起,而今却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球的数字化浪潮,比如日益强大的互联网(Internet),给我们人类所带来的巨大的文化震撼与影响。网络文学、数字化电影、数字化音乐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艺术,这些都对新世纪的文艺学理论建设提出了新的挑战。
  21世纪的中国文艺学向何处去?如何应对数字化科技革命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历史性变化?如何创建充满睿智与活力的中国文艺学新体系?……这些问题已日益紧迫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以为,我们应首先认清我们身处其中的“数字化时代”及其科技文化的基本特征,认清由“虚拟”构成的文学艺术崭新图景,认清传统文论中的虚构与虚拟这一数字化构成的区别,认清数码科技对文学艺术所产生的新的重大影响,这是理论创新的一个重要的出发点。
  
  一、虚拟:人类面临的崭新世界
  
  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类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地发展,使人类的生存方式、行为方式甚至思维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变化的突出标志就是数码科技、互联网络等的广泛应用。我们人类正被裹挟在“数字化生存”的浪潮中,生活中的各个领域都在经受“数字化”的挑战与洗礼。2000年5月12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曾有文章预测,2002年中国的上网人数将超过2000万,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应用互联网的国家,这在今天已经变成现实。网上商务、炒股、购物、展览、交友已经变成人们日常的生活方式。电脑“深蓝”无懈可击的精确计算迫使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洛夫俯首称臣。好莱坞的电影人用数码科技、三维技术拍摄的电影特技画面如恐龙、洪水、火星人侵入地球已达到乱真的地步。网络文学使那些很少受过艺术训练的人也能充分享受艺术创造的快乐与荣耀,以往被少数艺术家所垄断的审美创造的“特权”正变成大众在虚拟的数字平台上的“文化狂欢”。要而言之,“数字化”方式正无孔不入地渗透、融汇到我们的生活中,并日益彰显其巨大的意义与价值。当然,我们也不必讳言虚拟化的网络世界给人类生存带来的负面效应,如“网络成瘾症”等心理疾病,有些人道德沦丧、行为堕落等社会现实。
  “数字化”科技革命使我们人类第一次拥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虚拟世界;第一次拥有了两个生存平台,一个是现实的自然平台,一个是虚拟的数字平台;第一次拥有了两重文化视野,一是由语言构成的印刷文化视野,一是由“数字化”方式构成的视听文化视野。①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自然平台与数字平台,印刷文化与视听文化,彼此相互交融、辉映,共同构成人类生存新的文化景观。
  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虚拟是特指用0—1数字方式去表达和构成事物的关系,具体地说,虚拟是用数字方式去构成这一事物,或者用数字方式去代码这种关系,从而形成一个与现实不同却有现实特点的数字空间。虚拟之所以叫虚拟,是因为在形式上虚拟构成了这一事物,它对于我们是一种感性的真实的存在;但实质上这一事物不是原本的事物,而是一种数字化方式的存在。或者,我们通过数码关系替代这一关系,通过启动数码关系而使实际关系按人的目的运转起来,从而使人具有了一个普遍化的数字中介系统,它使人的生存方式具有了普遍的数字化意蕴。虚拟是数字化的虚拟,是通过0—1的数字方式来表达和构成事物的总称。在通俗的意义上讲,虚拟的根本特点是“真的假”与“假的真”,是“真”与“假”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虚拟的东西,当你说它是真的时,它便是假的,当你说它是假的时,它又恰恰是真的。一方面,虚拟的东西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它具有真的存在形式和功能,是人们能凭视听感官真实地感受到的;另一方面,虚拟的东西又是假的,它只是一种数字化的存在,与被虚拟的对象有着本质的不同。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认识什么是“虚拟”以及它的基本特征。法国某电视台虚拟了一位电视播音员,这位播音小姐形象清丽,声音悦耳,可以24小时连续播音,并能根据观众的点播播出不同的节目内容,就观众的视、听感觉而言,这位播音小姐的存在无疑是真实的。但是,从另一个侧面而言,这一切又是假的,这位小姐及其播音过程不过是一种数字化构成而已,这就是虚拟。虚拟作为数字化构成,其实也是规则文明,它既指向现实性,更是指向各种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及不存在性。
  虚拟成为现实,是现代高科技的产物,但是,虚拟作为人类的思维理想却有着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中国先秦的文化典籍《易经》,既是虚拟方式的源头也是其重要的精神资源,《易经》被西方一些科学家称为“宇宙的代数学”,究其原因便是《易经》力图以阴阳八卦数字系统演尽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变化之无穷机理。《易经》与现代虚拟在“二进制”——可能空间对现实空间的超越性等方面具有相似性或相同性。被罗素称为“千古绝伦的大智者”的莱布尼茨,在17世纪提出了“数字万能字母”的思想,力图用数字来表达一切。他认为,一旦人们对最大部分的概念建立起特征数字,那时人类就会拥有一种新工具,它提高智能的能力,远胜过光学工具加强人的眼睛,如显微镜、望远镜之于人的视力。②莱布尼茨的光辉思想完成了《易经》的“二进制”向现代虚拟的进化,他也因此成为人类的“数字化之父”。20世纪50年代的信息革命,70年代的计算机革命,90年代的网络革命,使莱布尼茨的数字化构想变成了人类文明史上辉煌的现实,从而导致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巨大的框架性转换,人类从原子时代进入了比特时代,从读写时代进入了视听时代,从以物质能量生产力为主的时代进入了以信息知识生产力为主的时代。③
  
  二、虚拟化:文学艺术的崭新图景
  
  美国文论家M·H·艾布拉姆斯在其《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的“文学四要素”的著名观点,已被文论界所普遍接受。众所周知,“四要素”中的“世界”是指现实性的,人们生存于其中的社会与自然,而非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另外一个数字化的虚拟世界。数字化的虚拟世界在本质上是超越现实世界的,它是指向各种可能性、不可能性和不存在性。数字化时代的到来,不仅使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也使人类精神生产,尤其是文学艺术的生产与接受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这些变化不仅刷新了我们的文化视野,而且,使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人类文化史上真正意义的“文化大革命”。
  “数字化”科技革命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促使人类的文化形态由“印刷文化”时代进入“电子文化”时代,“印刷文化”是以语言为表征的,可称之为“读写文化”,而“电子文化”是以视象为表征的,也可称之为“影像”抑或“视听”文化。确切地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转型。其根源在于人与世界的中介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强调了西方当代文化这种深刻的转变,他说:“目前居‘统治’地位的是视觉观念,声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率了观众……我们相信,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④环顾一下我们的四周,就会发现我们人类就生活在形形色色、多姿多彩的视像或图像所包围的汪洋大海之中,如产品广告、影视图像、电脑三维动画等等。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是美国的“9.11”事件,这一事件之所以引起全球性的恐惧与颤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电视转播所造成的对人们视觉的强烈冲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巨大的心理波澜。电视转播将万里之遥的可怕事件演绎成类似好莱坞电影大片的精彩表演,这在以“印刷文化”为主的时代是不可想像的。
  “视觉文化”中的影像较之“印刷文化”中的语言文字是更诉诸于人们的感性的,是直观的,给人们所带来的丰富而新异的感觉经验与方式是其他文化形态所无法比拟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视觉文化”对“印刷文化”形成了强大的冲击力。在中国大陆,许多作家在感叹“文学衰落”,理论家撰文谈大众“经典文学”观念的淡漠、消解。
  “数字化”时代的到来,使文艺发生了深刻的历史性变化,这一变化的标志就是催生了一些新的艺术样式。黑格尔针对工业化时代的到来曾预言艺术的终结,然而,艺术发展的历史表明,艺术并没有终结,而是新的、继起的艺术样式逐渐战胜旧的、相对滞后的艺术样式,或者说是传统的、尚有生命活力的艺术样式与新锐而充满朝气的艺术样式共同活跃在现实的舞台上。数字化电影、电脑绘画、网络诗歌等等新的艺术样式带给人们的簇新感受与体验,是传统艺术所无法给予的。在今天,一个音乐家只要拥有一个内容完备的乐器数字库就可以取代大规模的交响乐团的演奏,这在贝多芬的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
  虚拟的数字化构成,不仅萌生了新的艺术样式,而且消解了一些传统的文艺学法则,这是应格外引起我们注意的。比如由古希腊先哲所倡导的“艺术模仿自然”的文艺学法则正被那些非模仿、非写实的现代、后现代艺术所解构、颠覆。法国思想家波德里亚认为,“当代媒介社会是一个模拟的符号世界,这就构成了一个仿象的世界。”“符号(尤其是视觉符号)的生产,由于和任何现实无关,便可以依照符号自身的逻辑来生产,早先的‘地域在先原则’(即先有地域后有地图,如模仿论或镜子论等)已经被‘地图在先原则’(即先有某种模型后有某种文化)所取代。于是,形象与现实之间本来存在的表征关系和依赖关系显得无足轻重了,进而导致了现实与形象之间的差异和区别的消失,这就形成了当代‘超现实’的文化。”⑤好莱坞的电影人就常常运用“按图索骥”的方式,不是从现实生活出发,而是依凭自己的激情与想像预先虚拟一个故事,设计一个叙事的框架,并提供数套人物行动的方案,如电影《X档案》等。某些MTV的拍摄就把许多不同地域的自然美景拼接成如真似梦的动感画面,正是这些非现实性的视像吸引了众多青少年渴求的目光。
  虚拟的网络世界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在“印刷文化”形态上的艺术接受状况,它不仅极大地拓宽了人们的文化视野,而且刷新了人们的审美期待。在今天,艺术接受正突破地域、国家、民族的藩篱,进入全球化时代。鼠标(Mouse)一动,穿越时空,古今中外的琳琅满目的艺术品就会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假如你有兴致欣赏西方绘画雕塑艺术, 只要你点击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的网站(http://www.paris.org./Musees/louvre/)就可获得以往所无法想像的审美享受;如果你想了解好莱坞新的电影动态, 只消进入迪斯尼电影公司的网站即可(http://www.disney.com/)。同样,人们只要按动鼠标(Mouse),那些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凝结着作家簇新的感受、丰富的想像、充沛的激情的网络诗歌、小说、散文等网络文学作品就会叠印在屏幕上。网络文学的时效性是印刷文化形态的文学作品所无法比拟的,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网络文学的传播是超光速的。
  
  三、虚拟:文艺学面临的新挑战
  
  虚拟的数字化方式的出现,使原有的文学艺术的版图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数字化电影电视、数字化音乐、网络文学刷新了我们的文化视野,这一切都促使我们从新的、元初性的起点上审视文学艺术的新图景,思考文艺学理论建设的新课题。
  这里我们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虚拟与以往文论所讲的虚构的区别。虚拟完全不同于虚构。人们往往容易从虚构的角度来理解虚拟,这是对虚拟这一新生事物的曲解。粗浅的说来,虚拟与虚构,有如下不同。
  以往的文艺学所讲的虚构其实质是审美想像。审美想像是充分发挥艺术家的主体性,是把艺术家对生活的感受、体验、认识、评价对象化的生动过程。艺术家正是通过浮想联翩、视通万里的创造性想像,创造出艺术形象。马克思把“想像力”称为“十分强烈的促使人类发展的伟大天赋”,“人的一种最高的属性”。正是神奇的想像,我们拥有了忧郁的哈姆雷特王子、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拥有了震撼人心的《格尔尼卡》、雄浑悲怆的《英雄交响曲》。虚构,按其字面意义,是凭空构想。这一构想或曰想像,既可以凭空地将此物想成彼物,将无物想成有物,也可以将常物想成异物。虚构想像体现的正是人的主体性、创造性。而虚拟,是将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而创造出的一种更为神奇的存在。虚拟的根本特点是由人—机协同而体现的创新性。虚拟是由“0—1”二进制数字化方式构成的思维空间。由“0—1”二进制这一最简单而又最普遍、最平凡又最复杂的数字化方式可以构成新异的视听空间、数字空间、思维空间。在虚拟的数字化平台上,可以演绎出我们以往所无法想像的神奇景观。在今天,一个音乐家要演奏的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可以不必拥有交响乐队,只要拥有完备的乐器数字库就可以表现作曲家对精神家园的真挚眷恋,对人类永不枯竭的创造求索、奋斗精神的礼赞。同样,高级电脑“深蓝”,依靠精确的计算与超凡的策略战胜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这种由人—机协同所产生的新的感性、新的理性,正在产生越来越强大的威力。这里所谓人—机协同,是说人可以不必直接面对现实,而由计算机作为与现实的中介,进而形成人—机协同的新的思维、行为系统,原来由人来做的具体的思维、行动过程由虚拟的数字化方式所取代,使大量原本由人来做的事情由计算机来做,这将产生人们以往所意想不到的数字文明。就此,我们能否说,虚构想像创造了人类引以为骄傲的辉煌的文明成果,那么虚拟的数字化方式所产生的创造性,将使人类拥有更灿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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