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匡先生说钱先生在上海时期写的诗,今抄两首如下: {{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乙酉元旦}} 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 吴忠匡先生说:“中书在诗篇中憧憬着自由,想望着奋飞,希冀着有一天能‘尽复汉唐故地’。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很少有少作的浪漫情调和理想色彩,总是那么肃括,那么凝重。用内心的独白,抒发自己的希望、忧伤和痛苦。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忧患意识和时代感受,极为深刻,极为强烈,有诗史的不朽价值。” 现在对这两首诗作些说明。“故国”当指故园,钱先生的故乡在无锡。钱先生在《谈艺录》开头有一段说明:“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钱先生在无锡的老家,当时还在沦陷区,钱先生在上海租屋住着。这首诗,当在抗战后期日本投降前一年1944年写的。首联说故乡的旧家已经成为劫灰,无人可谈了,偷生在外等待春雷,当时已感到日本总要投降,等待这个像惊雷的消息。坯(pī)户:用泥封塞窗隙,防冬天的寒风。这诗当是冬天作的。二联,空说直捣黄龙,即打到鸭绿江边,只看到东北沦亡。白雁来:《左传》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孙强好弋(射鸟),获白雁。”献给曹君,曹君封他做官听政。曹人有梦见曹君祖上说,公孙强听政,曹要亡国。因此白雁来指东北沦亡。三联本于韦庄《秦妇吟》:“天街踏尽公卿骨”,及孟郊《杏殇》:“踏地恐土痛”。这里借用,指“路有冻死骨”,所以不忍心踏街怕地痛。为国破家毁而洒泪。末联习惯于托伤春来伤时,明年倘抗战胜利,可以开怀了。 《乙酉元旦》即1945年元旦写的,当时日本还未投降,所以说春归大地还渺无凭据,又在乱中过了一年。人在忧时感事中容易衰老,这是表忧伤,当时钱先生还只有三十四岁。三联“焦芽”,吴忠匡按,见《净名经》。大概说心境像发芽就焦枯了,参见佛维摩诘的说法,当指心中的生机受打击。“枯树”,见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移时异,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零落),生意尽矣’。”殷仲文感叹枯树的生机完了,这也比内心的生机受打击。末联说留着豪气来自慰,像伍子胥在吴市吹箫,高渐离在燕国击筑(乐器)那样的事已经听不到了,意即听不到民间豪侠的消息。钱先生这两首诗的用意,吴忠匡先生已经讲了。 吴忠匡先生接下去讲钱先生谈学诗: 我曾询问过他的学诗过程和对自己诗作的评价,他沉思了一下,回答我说:他“19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李商隐、黄景仁)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杜甫、元好问)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 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晚清的宋诗派)以入西江(江西诗派)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杜甫、孟郊、柳宗元、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陈与义、元好问)、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 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事前没有取得钱先生的同意,选文部分,不一定选得恰当;简注部分,有的书名,在北京图书馆里也没有找到,注不出;说明部分,可能更没有体会到钱先生的卓识深心。这本《读本》,也是“不经”的一类,只好求钱先生的原谅了。希望读这个《读本》的读者,进一步去读《谈艺录》原著,以获得更全面更正确的理解,来指出这个《读本》的不足。 周振甫 1990年7月 ------------------ 应天故事汇 倾情奉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