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镜子
作者：于燕青
这是世上最没有自我的东西，具象的佛家的“空”。当它涂上水银就成了世上最自我的人的最爱——镜子。玻璃和水银诞生了镜子，这世界便有了罪恶的果，善恶总是这样地亲近。假如没有镜子，这世界是否就像没了生命树和智慧树的伊甸园？没了神性、没了诗意、也没了痛苦，人们彼此之间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我不能想象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博尔赫斯说照镜子和交媾同样污秽，它们都使人口增加。照镜子是最迅速地克隆。我只喜欢一面不太明亮的镜子，我只想克隆一个更美丽的我，这没有什么污秽。“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明君的话掷地有声，可明亮的镜子只会放大我脸面上的瑕疵。我听见了蝶的声音，如盘如磬如水般单薄，她翩跹的弧线，划开了一道夜的伤口，那才是我，真正的我，没有瑕疵的我，在暗夜里亮起来、亮起来，我相信夜晚和隐秘之处是我心灵的一面镜子。白天让肉体曝光，夜晚给心灵画像。思想就是它的轮廓。夜，是我岁月的一面镜子，让我看到过去的、年轻的我，过去的我披着梦的霓裳衣款款而来。
少女时代，靠着一面小小的镜子解读自己，自恋得不亚于《白雪公主》里妖后的魔镜。并不是只有女人喜欢镜子，学校食堂里卖幕的那个30岁大龄青年K也喜欢镜子。现在想来30岁还真太年轻了，可在当时我们觉得K很老了，尤其我们那时只有十四五岁。当K掏出小圆镜梳理他那在当时看来有些偏长的头发时，他荒凉的眼神便会露出热切，我记忆犹新。每隔一段时间的晚餐，K就会卖很香的油炸丸子，远远就能闻到。我们这些馋嘴猫似的女同学就会在晚餐过后，蜂拥地去买残留的炸肉丸做点小吃，是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顶顶快乐的一件事。那时也是K最得意的时候，他像一个宽容施舍的君王，在我们讨价还价中，他一边步步退让，一边把他肆无忌殚的目光贪恋地粘在我们身上，我们利用了K对我们的感情，回到宿舍一边吃着便宜的炸肉丸子，一边谩骂K。那个时候要是在谁的眼里读出一点饮食男女的欲望，尤其那欲望还是冲着我们来的，谁就是我们讨伐的对象。我们厌恶K到了极点，觉得他根本不配拥有镜子这样晶莹剔透的东西，我们嘲笑K的蓬松的长发，嗤之以鼻K的掏出小圆镜梳理头发的样子。我们给K绰号是：“大包头。”最后还不解气，索性给K绰号：大流氓。很久以后我才洞悉，其实我是厌恶并快乐着的。如果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大流氓级的眼光粘住我，我就会觉得失落。他们的眼睛其实就是我的一面镜子。
一女同学在厕所里的粪坑下发现一面从隔壁男厕延伸过来的镜子，在强烈的太阳光下，如地狱升起的一束炽烈的火焰，她被灼伤了，她生命最隐秘的地方被灼伤了。她惊吓地狂呼着奔跑出来，于是厕所引来了很多人，学校校长、工宣队代表、学生、老师们围着厕所反复绕圈子，据说还有人卧底，糟糕的是这个“阶级敌人”很久没有再出现，这就是说隐患还在，那面镜子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会有人被灼伤。我开始感到镜子的恐惧了，每次上厕所总是惶惶不安地先环视四周数次，在确定没有镜子的情况下，才敢宽心排泄。第一次知道镜子是可以跟这样污秽的地方发生联系的，很长时间我们都在一起为这事窃窃私语，苦闷寂寞的生活里增添了神圣的愤怒，除了愤怒还有莫名的羞耻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朦胧的、复杂的喜悦。性意识被迅速启蒙了。我分明听见花瓣覆盖的生命陷阱里有神秘的弦索被拨响。
我们猜想那人一定就是K，他的淫秽目光和他口袋里的那面镜子就是我们怀疑的证据。我们越看越想，那女孩也恍然大悟地说：“对，那面镜子好像就是他手里的那面镜子。”这些窃窃私语像春天里的花粉那样迅速传播开来。我们甚至就在离K五十米的地方叫着我们给他的绰号：大流氓，我们越叫越起劲。还人来疯地越是有人越是叫得欢。我们并非被正义感驱使，是寂寞让我们炫耀我们这些花季少女的诱惑。一天，K喝了酒满脸通红地大骂我们，一边骂，一边涕泪交流。我们惊恐，忽然地觉得我们的荒唐。我们败下了阵，谁也不敢再公然叫K大流氓，不敢再把这件事和K搅在一起了。我毕业离开了学校后，听说那面镜子又出现了，那个人被抓住了，果然不是K，竟然是一个初中的男孩。他被批斗、被管制了起来，在那个剿灭人性、漠视人的身体的年代，一面镜子宣示着被压抑的、顽强的“力比多”会以一种不道德的形式出现。
故事里，伊的办公桌侧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一次无意，领导涛隔着屏风从镜子看到伊，涛惊呆了，好一位绝色美人。后来他们的关系就在同事之间传来传去，有人说看见涛总是对着镜子想入非非，有人说伊越来越漂亮了。就在涛将要高升的时候，有人对着镜子偷拍了他们的照片送到市纪委去了，闹得满城风雨。有人说都是镜子惹的祸，你想，那么一面时时看得到的镜子里装着个美人儿，还不是《红楼梦》贾瑞手里的那面风月宝鉴吗？接下来先是那面镜子被拆掉了，再接下来伊的调令来了，伊被调到一个偏远山区县，伊走的那天没有人知道，涛也没有去送她，她就这样悄悄地蒸发了。不久，涛的调令也来了，他荣升了。
据说物体在人类眼里成像和在动物眼里成像是不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许生活在子虚乌有的虚像里，可我始终相信，渴望一面镜子是人的崇高与智慧，一个人的心可以辽阔如天空、如大海，但是它的厚度始终是一面镜子，举头三尺有神明，它是灵魂的镜子。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面神秘清澈的镜子在照着你，它终有一天要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镜子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天空是江河湖泊一面镜子，江河湖泊是大自然的镜子，城市是阳光的镜子，一面面特定的镜子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万千的景象，诠释着生命的丰富和难以穷尽的差别。一面面特定的镜子自成圭臬，时时逼仄着我，没有来路、没有退路。在那些能照出未来和过去的镜子前，我就是三维空间里一个穿棱往来的幽灵，我前后受敌，被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追杀围剿，灵魂与内体暌离。我就是那个哈扎尔公主阿捷赫，我将死于看到过去和未来之前。当镜子和镜子相遇，一面面杌陧的镜子便镝鸣剑拔、兵械相见。哈扎尔公主阿捷赫，就是在快镜与慢镜的短兵相接时毙命的。她害怕敌人的加害，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眼睑都要写上谁见了谁就会死去的哈扎尔毒咒字母。因为谁见了都要死，所以概由盲人写上，晨起婢女梳洗侍候也都得闭着眼睛。一天，奴婢拿来两面镜子给她解闷，一面是快镜，一
面是慢镜。快镜能照出将来发生的事情，慢镜能照出发生之后的事情。于是公主就看到了她眼睑上过去的和未来的毒咒字母。属于未来和过去的两面镜子使得哈扎尔公主神秘的、不可战胜的防身巫术，同时也成了她葬身的谶语。这个被塞尔维亚作家米拉德·帕维奇写在《哈扎尔词典》里的故事，这即时的、平面的内涵，这由镜子代表的奥秘，如一口深井，里面活水不竭。
可谁能说这罪恶的果不是带有神性的？这又让我想起镜子的前身——玻璃。
（选自《福建文学》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