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谁为我的奶奶整容
作者:蒋 焰
一直在深山老林里窝居着的儿时的伙伴现在也都暴富了,几次三番热情的邀请我回去看一看,我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穷却快乐着的儿时的乐园。那真是一个儿童乐园呀!不必说春天遍山采野花,冬天漫山撵兔子;也不必说春天石缝掏蜈蚣,秋天林下捡果子;单是一群伙伴下河逮鱼,上树抓鸟,牛背上睡觉,树杈间捉迷藏,就是怎样地富有诗情画意呀!几十年魂牵梦萦,无数次梦回故里。面对灯红酒绿的城市,蚂蚁般的人流,我常常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幻中的仙境。
几十年来,回忆童年往事是我最津津乐道的课题。谈恋爱时,妻子(我一直认为这个城市姑娘之所以嫁给我,就是想去看看我的儿童乐园)是我最忠实的听众,纯情而善感的她总是在我的叙述中感动得泪眼婆娑。儿子长大后,听了我的描述才知道世界原来如此奇妙,先前单知道水果在超市里出售,动物都生活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地方可以下河捉老鳖,上山撵野兔,那不是世外桃源是什么?每逢放假便吵嚷着要我带他们打回老家去,加上妻子的推波助澜,我决定要回去一趟了,何况我已事业有成,正应衣锦还乡嘛!
趁着十一长假明媚的阳光,我驾着自己新买的宝马,怀着灿烂的心情出发了。一路上儿子兴奋得手舞足蹈,缠着非要我再讲一讲那充满魅力的故乡风情。
故乡山不高而林茂,水不深而清澈,人不多而淳朴,地不广而肥沃。房屋都背靠着山坳,依山傍势建造,酷似一把太师椅。房前是池塘,两边和屋后总有许多几人才能合抱的粗大橡子树(也叫栎树)。水牛总被拴在这些古树下乘凉,永无休止地重复着反刍。橡子树很粗,往它后面一站,对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它的枝丫处是小孩子睡觉和捉迷藏的好处所。高大的橡子树盘曲着无数的虬枝,恰似奶奶蓬松的乱发,又像奶奶枯槁的长臂和手指。树干上的皮全是纵横交错的裂纹,那正是奶奶满脸的皱纹。每一棵古树都是一位千年成精的老奶奶!幼小的我总是搞不清到底是古树变成了老奶奶,还是老奶奶变成了古树。无数棵古树幻化成一位在深山默默守望的老奶奶,这是几十年定格在我脑海深处的故乡形象。
故乡人基本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一个山坳里窝着三两户人家。那里集镇很远,没有统一而熙攘的赶集,除了油盐和日用品要走出山外去采购,粮食和蔬菜都是自家产的纯绿色食品。通常是腊月杀一头猪,腌好后挂在火房的横梁上接受烟熏火燎制成熏腊肉,一直吃到第二年再杀猪。
放牛是所有小孩子的必修课。温顺而厚道的老水牛总是不疾不徐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那宽阔的脊背简直就是一张小床。人在上面或坐或卧,随心所欲,那实在是城里孩子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流动的摇篮!上坡下坡时要保持平衡是需要技巧的,奇妙的是山野牧童似乎都能无师自通。有时坐腻了便手握一根木棍站在牛背上,俨然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凯旋将军。只可惜那时的山里人艺术细胞匮乏,没有人教我吹笛子,不然,我坐在牛背上笛奏一曲,不也成了诗画里牛背上牧童横笛的主角!
奶奶的子民是最淳朴的。山里人烟稀少,人和人相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路途中的每一次邂逅都是一次难得的缘分。熟人相见,如果没有急事,大多会席地而坐,掏出烟包卷一支烟抽,在烟雾缭绕中互致问候。儿时的我最怕一个人到别人家去,因为去了总会有一位长辈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问长问短。问爷爷的腰,问奶奶的腿,问了祖辈问父辈,问了爸爸问妈妈,问遍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后,还要询问家庭的收入情况。那时的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去啰里啰嗦,便总是强打着笑脸虚与委蛇。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的老人不断地作古,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我才慢慢悟出,在那无尽的啰嗦中竟饱含着无边深情!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现代都市版的警言,在我儿时的故乡,即便遇见生人,也不会形同陌路,大家都会和善地打招呼。匆匆的过客口渴了随便走进哪一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奶奶泡制的茶真好喝哟!家家都有陶制的茶壶,古铜色的茶壶颇似现在时兴的砂罐,只是多了一个倒水的小嘴,用它泡茶几天都不变味。茶叶是自制的,爬到高大的茶树上采摘,焙炒好后一片片茶叶如金黄色的蝴蝶静静地躺在那里。早上起来后,把清冽而甘甜的山泉水烧开,放上若干片大叶茶在壶底,冲满后以备随时饮用。随便走到哪一家,倒上一大碗豪饮,既解渴又提神还别有一种审美享受,因为单是那颜色就能把人醉倒,泡得淡的是桔黄色,泡得酽的是橙红色,比城里高贵人家享用的葡萄酒还要晶莹透澈。我曾几次托人给我捎来茶叶,只是用城里的自来水冲泡在玻璃器皿里,全然找不到故乡“蝴蝶茶”的味道,怎么喝都找不回那种感觉。
故乡是个聚宝盆,奶奶的兜里永远像魔盒似的满藏着宝贝。一年四季像变戏法般有取之不尽的野果子,除了满足口福,填饱肚子之外,奶奶还送给我们许多东西去卖了换钱。秋天到了,橡子树结出的橡子成熟后自动地落地,我们只需拾起来,拿到统一收购的供销社就能变成现钱。那一颗颗金黄的橡子哟,简直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黄金!夏季,一场大雨,满山的地皮吸足了水分迅速胀大,晶莹剔透,现在城里人用它做饺子馅或馒头馅,是稀罕物,只在过年时才舍得吃。在我的记忆里,故乡人不大吃它,等雨过天晴晒干后把它拣回家摘干净拿去卖钱。那一张一张墨绿的地皮简直就是一片片绿色的翡翠。最富刺激性的要数捉蜈蚣,经过一冬的蛰伏,在春雷阵阵中醒过来的蜈蚣们出场了。蜈蚣的药用价值极高,供销社专门收购,小的一条3分钱,大的一条4分钱,在那时一条蜈蚣就抵得上一个鸡蛋。所以,在我们眼中,那根本不是一条条小小的节肢动物,而是一条条非常值钱的赭红的玛瑙。利润与风险总是并存的,蜈蚣的利润大,捉蜈蚣的风险也大,我因为技术不过关,曾被蜈蚣的毒刺蜇过一口,几天肿痛不能动弹。善良的奶奶说公鸡是蜈蚣的天敌,便抓来一只芦花大公鸡对着我肿胀如黄瓜般的手指啼叫,说这样就可以吓跑蜈蚣的毒液,手指自然会消肿止痛。可怜我那倔强的手指一点儿也不听话,不但不消肿,反而被折腾得更加疼痛了。唉,闭塞的山沟,善良的老奶奶哟,你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科学的教化!
科学技术终于把现代文明带进了深山,儿时的伙伴都已长大成人,而且成了龙潭冲这片风水宝地的当家人。
车轮在飞速旋转,我激动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可惜在我们抵达村口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在村口恭迎我的村长(儿时的伙伴之一)直接把我让进了他家的饭桌上,觥筹交错间他们侃侃而谈,无不流露出暴发之后的志得意满。他们说,我们这地方真是好呀,先是砍橡子树烧炭,那炭可真是上品啊,好卖得很,算是小赚了一把。后来引进种香菇的技术,把橡子树截成一段一段,种植香菇,那真叫绝呀,产量高价钱高。我们把山上的橡子树全给放倒,家家户户都种香菇。不,那哪里是香菇,那分明是一张张诱人的钞票。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家家户户都有摩托。你看,我们吃的穿的不比你们城里人差吧?只可惜山上没有了兔子,要不,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再品尝一下老家的野味……
大家都醉醺醺地蹒跚着各自休息,我在醉意朦胧中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急不可耐地奔上了山头。放眼四顾,我一下子惊呆了:我魂牵梦绕的天堂般的乐园,我千年修行早已成仙的老奶奶,您在哪里?
我恸倒在山冈上,长跪不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要脱贫,因为利益的驱动,山上树木遭到毁灭性砍伐,高大的橡子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稀稀朗朗几株半人高的灌木丛。奶奶哟,你整个瘦了一大圈。原来漫山遍野的高大乔木是你的绿云扰扰,现在仅剩几撮浅嫩的黄毛。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无处藏身的动物们都已逃之夭夭,石缝间的蜈蚣也销声匿迹,野果子的美味只能在梦中品尝,泉水叮咚仅仅在电视里欣赏……
整个一个贫脊的童山秃岭!
噢,奶奶!这是在毁容呀!他们斩掉了你浓密的长发,赶走了你那些富有灵性的宠物。这不仅是在破你的相,甚至已经抽走了你的灵魂!魂兮归来,我的奶奶!你是否意识到你已被榨取得面目全非?你真为你的子孙迅速致富而高兴吗?
我懂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三毛一到周庄就哭了。可我依然不能接受,我千年修行的老奶奶竟然被整容成了一个挺着几撮黄毛的时尚女,一个时尚秃女!我实在无法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在悲愤中仓皇逃离,不愿再看,不忍再看,满载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怆。
俗话说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已被毁容,我苦苦追寻的乐园已彻底失乐,奶奶呀,我将何处为您招魂!
诗圣说月是故乡明,我故乡的月亮,你还会再明吗?
蒋焰,湖北襄樊市襄阳二中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