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散文三则
作者:荣 荣
博尔赫斯一部二三百字的小说《传说》说了这么一件事:被该隐用石块砸死的亚伯与该隐又见面了,该隐看到亚伯头上的伤痕,请求亚伯原谅他的罪行。但是亚伯说,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已记不清了。该隐由此知道亚伯确实宽恕了他,因为忘怀意味着原谅。
传说中的亚伯真是一个有大胸怀的人。这一点,似乎连创造了包括亚伯在内的人类的上帝也不可及。传说中的上帝总是那么赏罚分明,为恶人及不信他的人准备了地狱,为善良的人置备了天堂。他仿佛总在人所猜不透的角度拿着一个小本本,记录下一笔哪怕很细小的过错,用于末日的那次彻底清算。
但是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亚伯这样说其实是出于一种更刻意的报复,因为亚伯知道,上帝会降大难于该隐的,用不着他出手。出于对上帝的虔诚信仰,亚伯知道,用石块砸死了他的该隐,以后将永世不得安宁,两相比较,他头上受的那致命的一下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乐得以一种宽容的姿态来对待重逢的该隐。他还知道,他的宽恕对于该隐内疚的心无疑又加了一个大石块。该隐是永难逃脱惩罚了。
当然,这样猜度亚伯未免有些小人之嫌,我想,对于心地善良的人来说,这个弯还是不去绕为好。
也有人设想过,如果上帝也像亚伯一样忘却,那这个世界将会变成怎样呢?当人们一旦知晓不再有什么末日审判,缺少自律的人会不会放纵自己的行为呢?结果一定不会使人太乐观。因此从这点上说,人们宁愿要一个斤斤计较的救世主,也不想要一个万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人间大撒手的上帝。
我这样理解:上帝的严厉是必要的,而亚伯的忘却也是对的。上帝的惩戒会扼杀一些恶的发生,而没有恩怨的内心才会有一种幸福的平静。试想,一个念念不忘仇敌、将别人的过失老耿耿于怀的人,他能过上好日子吗?对他来说,忘怀才是明智的。
亚伯的宽恕是大宽恕,他连杀了他的人也可忘记,一般的人真的很难做到。与此相对要低一个境界的宽恕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能一笑泯了恩仇,自然也是好事,只可惜就是这点常人也难以做到。武侠小说总是讲恩怨相报的,其中的人物图个快意情仇,也可谓是一种快哉人生。武侠小说的畅销是否与人这种普遍的恩怨分明的观点相呼应?不过,比起忘却,比起一笑泯恩仇,境界上就差去老远了。
服饰与言词
若问穿衣为什么?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保暖呀,美观呀。可是,你千万别再深究,再往下,这个答案就有点似是而非了。
当亚当和夏娃一睁开眼睛这扇心灵的窗户,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拿一点什么来遮住羞处,这是否就是人类最初的文明意识?我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这个举动,如今一定省了置衣穿的麻烦,生活将会多么简单,因为进化该是一种习惯使然,如果人一直不穿衣,那人身上最初的那身上天赐予用于驱寒的浓毛就不会褪落。这似乎印证了一句话:伪装得越多,属于自己的真实的东西就越少,最后不得不依赖伪装而活。因此,穿衣为了保暖在始民社会里实在是一个不那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服饰出现的最初的动机只能是掩饰。
据报载,外省有一人打出生就容不得布片沾身,数九隆冬依然赤膊,真是奇人。若现代人一出生就学习不穿衣,那曾经失去的可贵的皮毛是否会重新附身?但这只能是极天真的设想。人已成了多么娇惯的生物,怎经得起四季风霜。社会越进步,人身上原始、本真的东西就越少。就像一个人由儿童变成大人,必然失去那份童真。如果他仍处于本真状态,那么他打开的就只有精神病院的大门了。
随着人类大踏步的前进,服饰已不仅仅用来掩饰和保暖了,更用于表达,就像言词一样。现代社会里,言词是另一种服饰,这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一种成果。利用服饰,一个胖子无论如何也扮不出一个瘦子来,而一个卑污的人却可以穿上圣洁的言词,引来众人的喝采。人可以用言词把自己装扮得高尚、伟大,可以王顾左右而言它,可以云里雾里,这总让我担心,人会渐渐地失去直露地表达自己内心的能力,就像失落的那身皮毛。不过,在妇女尚未彻底解放的当今社会,言词的服饰男人用得更多些,使得在两性世界里往往有这样的情形:男人用漂亮的言词来迷惑女人,女性用漂亮的服饰让男人的世界发生混乱,这与男女本性相仿佛:言辞具有进攻的能力,对你说的时候你不得不听,而服饰是静态的,展示给人看,你却可以拒绝欣赏。多少年来,男性服装世界总那么千篇一律,女性服装则无奇不有,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谁不愿意穿得漂亮些,说得漂亮些呢?现在,新潮的男青年服装也花花绿绿的了,就像女性正逐渐学会用言词来武装自己,大有世界尚不能大同,男女先大同了的架势。
同样是掩饰和表达,服饰是一种更直接的言词,服饰所表达的言词仿佛有某种约定俗成的东西,如暴发户喜欢用名牌服装来显示气派,掩盖自己的贫乏、空虚;赶新潮的小伙子喜欢用名牌包装自己,掩饰自己羞涩的钱囊;知识分子则喜欢雅致但稍嫌古板的装束,一眼望去,就是人们心目中学问深奥的样子。而演员在穿着上就颇为大胆了,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敢上身,他们原本就是要显得与众不同,让人刮目相看。内心颇不安稳的女士往往喜欢一袭黑衣,佩象牙或珍珠项琏,使自己一身清纯、淡泊,想掩盖的正是自己内心真正的欲望;衣着随便的女子总要让人感觉她们的随和和对一切的无所欲求,却掩饰不了她们内心的寂寞和荒凉……这些都是呈示给人看的言词。
有一次夜里与友人回家,她指着一位衣服暴露、脂粉厚重、在街角左顾右盼的女郎,冲口而出:瞧,这只鸡!我想这样的打扮也只能叫人作如是想了。如果她不是,那只能怨她给别人一个错误的表达,就像不善言词的人。
贵族气与高贵
要造就一个人贵族气质,需要他(她)上几代人的养尊处优,因为那种优雅的举止和心理上的优越感不经过时间的积淀,是很难形成的。这就像是一种缓慢的可逆化学反应,由优雅而粗俗易,由粗俗而优雅难。这种贵族气质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认同的高贵;就像画在他(她)脸上的一道符,虽然不是刀枪不入,但若遇上强蛮之徒,该是可以抵挡一下子的。比如就要被非礼时,非礼的举止往往会因为那人脸上的高贵神情而迟疑。平时我们看那些举止言行与传统礼义丝丝入扣,有时甚至近乎迂腐的人,内心就会升起一种敬意。我们会说,那是一个高贵的人,但这与贵族气又是两码事了。
贵族气往往与虚张声势联系在一起。因为一般来说,富不过三代,三代以后,贵族气已成为一种家族遗产,家族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天灾人祸而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架子在,贵族气是孔乙己身上的长衫,怎么也不肯轻易脱去的。旧时北京那些没落的八旗子弟,失去了昔日的威风,但依然习惯于旧时悠闲的阔少派头,泡茶馆、提鸟笼,谈着旧主子,打发着日子,让人看了在心里徒然升起少许悲悯几多轻视。
我们也往往瞧不起暴发户那种小人得意的样子,尤其是那些腿上还沾着泥巴的一夜巨富的人。这瞧不起的成份很复杂,有一些是出于对自个生活的相对窘境而生出的不平衡。不管怎么说吧,他们被瞧不起,是因为高贵、优雅离他们的现实实在是太远了,似乎他们的举止与巨额财产很不相配,拥有不相配的东西不是近乎偷或盗么?这个推理自然是很可笑的。不过,我们千万不可将目光停留在他们今天凸胸鼓腹、不可一世的滑稽神态上,看看他们的后代吧,他们的儿孙正是新贵,优雅、高贵等等一切你要寻的高尚的东西(至少从外表上),都将由他们身上体现,而你在不经意的追根溯源中,会觉得他们的泥腿子父亲或爷爷也尊贵得很,再一回想,他腿上的泥怕也不见了吧。
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应该最有翻身的欲望。文革期间,出身低微一向为人所忽略的一些小人物,找到了翻身的阶梯,他们对待那些大学者,大科学家,竟然有着善良的心所不忍目睹的残暴。“造反有理”,他们是在践踏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那是对高贵的侵犯。其实他们一向所追寻并讨厌的该是贵族气,矛头并不指向那些学者内心的高贵。不过,从表面上看,这两者似乎有些难以区别。但从昔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哀求声里,得到些许心理上的平衡和快感,对他们猥琐的内心,也许就足够了。
最安稳的似乎是处于中间阶层的人,我指的当然是平民,他们过着平常的日子,不至于穷得失节,也不至于富得失态。除非额头很亮,一跤跌进青云里,他们一般与贵族气这几个字无缘。平时挣有限的薪水,闲下来呼三五知已搓几圈麻将,日子就如水地过去了。不过,他们的内心对高贵的人是充满敬意的,因为高贵这两个字是他们想努力够及的一只苹果,是他们心里的道德准绳。而对猥琐潦倒的人,他们又会投以同情,庆幸自己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地步。他们最知足常乐,心地因此平和而善良。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这劳动人民指的就是这些人吧。
前面我说过,高贵与贵族气是两码事,高贵一般是指内心,哪个阶层都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高贵,对人对事抱一种宽容的心态是高贵,心肠是软的,脊梁是挺的,膝盖是直的,永不缺钙的也是高贵。高贵是装不出来的,有的人虽然穷奢极侈,装扮自己,往往弄巧成拙,俗不可耐。高贵与长相也绝无关系,有的相貌平平的人,流露出的却是王者的气度与风范。高贵与贵族气好比一本书,前者包装也许不怎么的,但一定有着雅致的内容,后者形式漂亮,但内容说不定是粗俗的,让人无法深读,要知道书与书总是千差万别的。高贵的反义词就是低贱了,高贵若是一本书,低贱就是一句骂人的话,只有出言不逊的人才常愿将它们挂在嘴上。
(选自《文学界》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