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题李凝幽居》诗意细读
作者:朱季远
贾岛擅长五律,由于一生坎坷苍凉,所咏诗常写荒寒冷落之景,表现幽独愁苦之情。又由于贾岛诗奇僻清峭的风格,所以常给人以枯寂阴暗之感。但贾诗中也有于幽独中表现清美意境的。如“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寄朱锡口》);“芦韦声兼语,芰荷香绕灯”(《雨后宿刘司马池上》)。尤其是《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堪称为于幽独中表现清美意境的代表作。
《题李凝幽居》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描写幽居周边环境:一条杂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芜不治的小园;小园的周边,无人家居住。起首简洁两笔突出人居之幽,同时又暗示出李凝的隐士身份。
颔联“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写诗人月夜来访:皎洁的月光下,万籁俱寂,诗人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动了宿鸟,或许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噪动,或许是鸟从窝中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作者抓住这一瞬即逝的现象来刻画环境之幽。要说首联刻画了李凝幽居的孤独之幽,那么颔联就刻画了清美的环境之幽,同时又为尾句“幽期不负言”的全诗主旨张本。
颈联“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采用诗中常见的跳跃法直接写游园。“桥”字承上“池”字,“野”字承“草径入荒园”中的“荒”字;“过桥分野色”再度突出李凝居所的幽独,但于幽独中又见出清美。“云根”,古人认为“云触石而生”故称石为云根,这里显然指石根云气。因此颈联两句的意境为:荒园内有色彩斑斓的原野,月下“过桥”将野色分向两边,随着微风不断荡漾;荒园内有石山,“移”步登山,触动石根云气,晚风轻拂,仿佛薄雾从脚下涌起。而这一切又都笼罩在洁白如银的月色下,更显出环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
尾联“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点出诗人心中幽情,托出全诗主旨。“幽期”是再访幽居的期约,“言”指期约。李凝所住之地真是幽雅的处所,游幽居所产生的悠然自得的情趣,自然引出诗人对李凝隐逸生活的向往,故“幽期不负言”。
《题李凝幽居》中点到的草径、荒园、宿鸟、野色、云根,无一不是幽独之景;闲居、敲门、过桥、暂去,无一不是幽独之行;但其中的任一景、任一行,无不表现出清美的意境。
贾岛常被称作“苦吟”诗人。其实贾岛的苦吟,实际上是在炼意、炼句、炼字等方面都下了一番苦功夫。正是由于这一番苦功夫,所以贾岛在表情达意上常常是化腐朽为神奇。从《题李凝幽居》中,我们首先看到他非常着意于炼意,因而这首诗具有引人入胜的意境。有了好的意境,然后还必须保证这种意境能够在字句上表达出来。比如“僧敲月下门”中用“敲”而不用“推”就是一例。“敲”暗示寺门已关,再联系“鸟宿”的意思,可知此刻已是深夜。在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出清脆的敲门之声,更显环境幽静,这就有了审美情趣。如果用“推”,那就只剩下一个僧人月夜访友的意思,意蕴就浅多了。
“推”、“敲”二字的故事古今传为美谈。一般都认为“敲”字比“推”字用得好。但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却对此提出了质疑。
朱老先生认为:“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题李凝幽居》是诗人借访友未遇来寄寓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之情,这一点在前面的赏析中已谈得很明白了。诗中的景物,皆是诗人眼中之景;诗中的行为,皆是诗人所为。“僧敲月下门”中的“僧”不是寺庙中的僧,而是作者借以寓情的意象或者说是诗人自己(从作者身世看,自称“僧”还是可以的)。所以《咬文嚼字》中提到的“孤僧”不是《题李凝幽居》中的“僧”。既然此僧非彼僧,大前提就错了,那么《咬文嚼字》对该用“推”还是该用“敲”的第一点质疑就不存在了。
《咬文嚼字》还从表现手法上对“敲”字提出质疑: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频添了搅扰。
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写景状物,都是为了表情达意。写动与写静,是为了表达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朱老先生认为“敲”字打破岑寂,频添了搅扰;实际上从原诗意境上看,“敲”字以动衬静,既渲染了幽独又突出了清美的意境。这种手法在文学创作上是不乏其例的。
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涧》)是为友人皇甫岳所居而作的题咏。“人闲桂花落”,这是静中见动。“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突现惊鸟时鸣,声传深涧,更显出居之静,这是动中见静。
梁代王籍《入若耶溪》后四句为:“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描写诗人在风景如画的若耶溪畅游,忽然听到风声蝉鸣、几声鸟叫,使人越发感到枯林寂静,山间清幽。于是勾起了诗人厌倦官场生涯、怀念家乡的思归之情。这和贾岛苦吟作诗,却无人赏识,因而借清幽之景寓归隐之念如出一辙。不仅如此,贾岛还俗后屡举进士不第,宦途坎坷,归隐之念在其诗作中也是常见的,而且其表现手法和《题李凝幽居》大同小异。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表现了皎洁月光下,一僧敲门的幽美意境;鸟随敲门声而噪不仅不会打破岑寂、频添搅扰,反而更突出幽居的清美。
“推敲”典故,已经被推敲了一千多年了。《咬文嚼字》发常人之所未发,不走旧路,不恭定论,这种主观愿望是好的。但“此僧非彼僧”,前提错了,作者一番联想就属子虚乌有白费力气了。这说明鉴赏古典诗歌不能凭主观臆断,而要对诗歌的方方面面多“推敲”一下,方能领会其精髓。正像鲁迅说的: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咬文嚼字》不仅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二册),还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华东师大出版社,2005年6月第一版)。这篇文章从总体上说确实对提高青年的写作能力与艺术鉴赏能力颇有启迪,但对“推敲”典故的一番联想确属谬误。虽则从全文看,这只是瑕疵,但作为教材选文,是会误导青年的。
朱季远,四川理工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