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钱万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古时候有位哲人这么说。
眼泪不是尿水儿不能走到哪儿撒到哪儿。赶马车的父亲这么说。说这两句话的人都是男人。当我羞于在女孩子面前站着撒尿的时候,才知道我也是男人,我开始在心里仰慕父亲。
父亲的形象在男人堆里算不上高大,中等个儿,平平的肩膀儿,黑红的脸膛是块不很大的平面儿。那颗还算过得去的鼻子下是一张沉默寡言的嘴,胡须稀落得不值一提,且又带几分黄意,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惟一可以称道的是他那双眼睛,永远做沉思状,这在我童年的心灵中总感到几分威严。父亲的确很威严,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从未听他朗声地笑过。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像一头老老实实的牛。尽管这样,父亲确有让人叹服的一面儿,那就是北方男人的刚毅和那身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他一气儿可以将二十包二百斤重的粮袋装上马车,也曾在没有麻药的情形下接受骨折手术。
这并不关眼泪的事。
我仰慕父亲不仅仅在于他的威严,更多的是对我童年时他那种职业的艳羡。父亲是山里有名的车把式,在沟里历来是赶头车的,他用的马好,车也漂亮。那时山里没有汽车,父亲的车就如马车堆中的轿子。父亲爱他的车和马胜过爱这个家里的人,他冬日每天都给马刷毛儿,夏日里每天都给马洗澡儿。那时马都是由队里群养,他信不过饲养员,有时竟半夜里到马棚给他的马添草料。有一年冬天,他的花斑辕马被马贼盗走,他在外找了七天七夜没有回家。那些日子急坏了母亲,待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儿子已经出世了。那一日他很高兴,不知是因为添了个儿子还是因为追回了那匹马。
这依然与眼泪无关。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不认得字的,因为在年终分红的时候他总是让人代写他的名字,要不然就呈上名戳。可在我记忆中他确翻过几次《话本》,那是祖父留下的遗物,上面多是传奇故事。我曾让父亲念给我听,他说这是看的不是念的,等你长大了自己看好了。可惜没等我长大,那本书就被破四旧的人们给烧了。三年前我才买到宋人的《话本》,当拿起这本书的时候便想到了父亲,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念些故事给他听的。
这还是与眼泪无关。
父亲的眼泪流在他魂归故土的前一年,在这之前,在这之后我都不曾见过。那是夏天,他从省城医病还乡,看到河湾里放猪的孩子是我,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唤我的名字。我被那声音惊呆了,当我从木然中醒悟时,一串滚烫的泪已落到我仰起的脸上。他说他对不起他的孩子,他说他知道他走后儿子会辍学放猪他还不如挺死,他骂世道不公,他骂老天没眼,最后便是骂自己无能。我记不清当时我是怎样对他劝慰,好像是在我也哭得不行的时候,听到了写在文章前面的那句他留下的惟一一句可以作为格言的话。
后来他便抛下另一个夏天和我,到另一个世界去赶他的马车。那个夏天的眼泪很咸。
不幸的女人
在我认识的女人中,母亲算是最不幸的一位了。
母亲姓谭,可叫什么名字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她生于旺族,外祖父家曾是南荒地方有名的富户,地有千垧,人以百计。至于宅子,我们都说不太清,听说那一年胡子来打响窑,光正房就被烧去了十八间。外祖父是有名的枪手,可没等走上炮台就遭了暗算。经过这一场劫难,这个家便开始衰败下来了。母亲在族中的姊妹中排行第四,姨姨舅舅们都叫她四姐儿。母亲怎样嫁到这山里来我也同样没听人讲起过,不过我想这总与祖父的声望有些关系。
祖父原也是南荒人,祖父的家也是与谭家毗邻的大户。据活着的老人说,地、宅、人都在谭氏以上。可后来族中不和,便闹得四分五裂。这责任可能在于五爷和三爷,这我听大我三十岁的远房三哥说过。
祖父在族中排行十三,分家以后便携妻儿到这山里来了。在钱氏族中我们这一支人稀,祖母只生父亲一个。
祖父是个能人,年轻时就爱结交四方好友。
祖父是个善人,人送绰号十三娘娘,听说在南荒时,年轻的祖父也曾和一班侠士扯旗占草,立志要杀富济贫。可后来他见不得血,于是便开始了另一种为善的生活。
也许正因为这样,母亲在家道中落后才嫁到这山里来。那时山里人少,山上土肥,开片荒地就打粮。在祖父的帮助下,外祖父家很快就恢复了小康。
我说母亲不幸是在她做媳妇之后。
我们居住的这条沟南连黑山西接兴安老林,过了黑河便是老蒙古的属地。祖父不但和汉族人友善,与蒙古人也通好。那时蒙古人每年都通过我们这条沟到朱大坎、碾子山去卖马,我们家便成了这些蒙古商人的客栈了。
到了这条沟里,我们家是不雇长工的。地里的活儿由父亲照料,忙不过来时找些短工。家里的活儿则由母亲操持,家里是没人帮衬的。
母亲十六岁结婚,直到病倒从未放下过饭担儿,祖父总有客人,每客必酒,每酒必菜。母亲在世时说,只要有客人来她便是一天半宿别想上炕的。蒙古人个个都是海量,祖父的酒也海量,那时的酒都是土烧,父亲说祖父高兴时一天喝过三斤。
父亲憨实,但很愚鲁。他天生就是一个不懂得疼爱妻子的丈夫。这事儿不单与祖父有关,我想与曾祖也有关。曾祖在族中排行第六,族中好事自然总是抢不上前的,所以他的孩子都很少读过书。祖父幼时乖巧,是在堂哥的书房外偷识得几个字儿。可到了父亲境况就不一样了,到了读书的年龄就来了这没有先生的沟里,加之祖父整天在外,于是就把这件人生中最关键的事儿给耽误了。
父亲是十分孝顺的,他常常在出山时忍饥挨饿,用省下的钱给祖母买点心,也常常背着偏瘫的祖父到五里外的下沟去看大戏,可是就是不知疼爱母亲。听人说母亲年轻时常常挨打,原因大多是因为在劳累后当父亲的面儿发祖父的牢骚。但是最凶狠的一次却是因为祖母。据说那一次父亲把母亲浸到冷水锅里,险些丧了性命。
母亲生了我,命运才算有一次转机,那年父亲三十三岁。据说在我之前母亲曾生过七个儿女,只剩下大我七岁的姐姐,其余六个都是在不足月就断送了转世的机缘。我想这与母亲终生的劳累和得不到父亲的体贴不会没有关系的。可母亲的好景不长,大概在我四五岁时便发了痨病。在这段日子里父亲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山里日子紧巴,他几乎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带母亲四处求医。病自然是没办法治好的,但母亲总算在生命的终极之处得到了一点安慰。
母亲下世时只有四十二岁。
据姐姐回忆,在女人堆里母亲是最知道体谅丈夫,同时也是最怕丈夫的一位了。她说好像从未见过她在父亲面前发火。我想这种怯懦的性格也许正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吧。
(选自《作家》200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