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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小说技法描述

作者:陈芳芳




  台湾当代作家白先勇以小说家名世,早期他以现代派的身份步入文坛,在《金大奶奶》、《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等作品里,不难看到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品渐渐流露出现代与传统并存,兼收并蓄的特点,直至达到二者交融共生的境界。这在《游园惊梦》和《永远的尹雪艳》中表现明显。这一特色在作品技法上表现为象征、意识流手法与中国传统小说白描,及传统审美理念的契合。
  萨特曾经说过,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论小说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这个要求对于分析白先勇来说,的确是必要的。作为一个中国化比较成功的现代派作家,白先勇不但受过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和文学的较大影响,而且力求将其转变为本土化的文化符号,纳入民族化、个人化的感性表述系统。代表作《游园惊梦》和《永远的尹雪艳》,便是这样的两部力作。
  
  一、中国传统手法
  
  较具代表性的为《游园惊梦》。作品从总体构思到具体描写,都明显受到《红楼梦》和《牡丹亭》等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关于这一点,白先勇说得很清楚:“事实上《游园惊梦》的主题跟《红楼梦》也相似,就是表现中国传统中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哲理。也就是太虚幻境中,对联上的那两句话:‘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1]
  白先勇说过:“中国传统小说,像《红楼梦》当然也很有思想性。但中国小说更以刻画人物见长,优秀的小说都塑造了大量活灵活现的人物。”[2]受此影响,白先勇在小说创作中特别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游园惊梦》里就刻画了一群“上流社会”的贵族妇女形象,如“高傲”的赖夫人、“矜贵”的窦夫人、“放荡”的蒋碧月、“伤感”的钱夫人等,都写得栩栩如生。作者继承了《红楼梦》描写细腻的风格,善于选择日常生活琐事为题材,通过对人物的衣饰描写和言谈举止的刻画来显现人物个性。先看衣饰描写:窦夫人雍容华贵、春风得意,她“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配了一双银灰闪亮的高跟鞋,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莲子大的钻戒,左腕也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却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相比之下,钱夫人就自惭形秽了。她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衣料,为了赴这场宴而特意“从箱子底拿出来”赶做的,本已“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儿”,“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这些衣饰描写不仅反映出台湾“上流社会”的奢侈和钱夫人潦倒、落魄的景况,而且突出了世事沧桑、人生无常的主题,具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再看人物言谈举止的描写:传统小说主要借助人物的语言和行动在人物的自我表演中展现其性格,一般不需作者出面介绍或评价。白先勇得其真髓,运用自如。《游园惊梦》中这样描写蒋碧月的出场: 窦夫人说着,又把钱夫人领到厅堂的右手边去。她们两人一过去,一位穿红旗袍的女客便踏着碎步迎了上来,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笑得全身乱颤说道,“五阿姐,刚才三阿姐告诉我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儿给抬了出来了!’”读这段话,不禁让人想起王熙凤迎接林黛玉进贾府的一段大家都熟悉的对话来。与这段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蒋碧月和钱夫人说话时勾手搭臂的动作,笑得全身乱颤的姿态,大喊大叫的声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这个好出风头、言过其实、放荡不拘的泼辣女人的性格。于言谈举止的细微差别之处把鲜活的人物推给读者,足见作者的功力和传统文化修养。
  再看白先勇的另一篇作品《永远的尹雪艳》。文中通篇不见心理活动描写,而以细腻的叙事,冷静的文笔,客观描述人物外在形貌话语,不动声色地将主人公,一个艳绝于台湾上流社会的交际花以近乎完美的形象展现,颇得传统小说白描的神韵。作者运用我国传统小说“以形写神”的手法,不厌其烦地写尹雪艳在交际场合中的服饰,以此表现出她独特的个性。小说一开头就写道:“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也不爱穿红戴绿,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这是作者初次写尹雪艳的穿着打扮,以后,作者还多次写到她的衣着打扮。在盛宴华筵的场合,她穿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在庆祝生日的酒会上,她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在徐壮图的祭悼会上,仍是一身素白打扮……总之一个字“冷”。这种衣着上的冷与她容貌的艳丽形成鲜明对比。艳的被衬得更艳,冷的却显得更冷。
  
  二、西方现代派技巧
  
  白先勇接受西方文学的熏陶,对其小说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西方现代派小说中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游园惊梦》通篇贯穿了钱夫人的意识流动。作品明写钱夫人赴宴的过程,暗写她在赴宴过程中的心态。整个宴会进行的过程,就是钱夫人意识流动的过程,戏内戏外演着的同样内容勾动钱夫人的意识不断流泻,将钱夫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没落感展露无遗。作品因此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意识流是西方现代派作家倡导的一种无意识、非理性的写作技巧,白先勇将它做了有意识、有目的的安排和选择,注意外在写实与内在意识流相辅而行,使刻画的人物既有生活面的广度,又有心理的深度,并注意人物出现意识流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做到水到渠成、自然流畅。
  白先勇一贯主张将写作题材与写作技巧的高度统一作为批评小说的重要标准。他说:“从人性的刻画和心理心灵的探索的角度来说,西方小说对我启发很大,还有他们对小说在技巧上的创新,也给我打开了一面窗。”[3]他接受了卢伯特关于小说“戏剧化”的理论,认同小说“戏剧化”的合理性,他的小说也表现出非常深厚的戏剧意蕴。《游园惊梦》中,只在一餐晚宴上,就引出钱夫人从出身低微的戏子到众人攀附的侯门夫人、再到繁华尽失凄凉度日的寡妇的漫漫人生路。这种将时间高度浓缩的处理方法,让人联想到曹禺《雷雨》将二十年恩怨浓缩在一场大雷雨中的构思。白先勇采用了西方戏剧板块接近式结构,“为了制造‘旧事重提’或‘过去再现’的印象效果,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运用在《游园惊梦》的人物、布景、情节、结构和叙述观点上。”[4]窦夫人宴请宾客与钱夫人当年在南京为桂枝香过生日的排场派头;“专拣自己姐姐往脚下踹”的蒋碧月与抢夺亲姐姐心爱男人的月月红都爱穿红色旗袍,性格做派极其相似;程参谋与郑参谋的善解人意,乃至宴会的宾客都有相合之处。此情此景使钱夫人触景生情,由眼前所见所闻而使“过去再现”,又为美人迟暮、地位陡落而感慨万千。小说呈现出的这种强烈的戏剧化特征,也正与作者“将传统融入现代”的艺术追求相一致。
  《永远的尹雪艳》中最突出的现代派手法无疑是象征手法的大量运用。白先勇是一个构造情节、营造氛围的大师。他赋予笔下的人物以象征、暗喻的意义,通过对客观事物的真实描写,自然而然地寓象征、暗喻于现实的描写之中。“尹雪艳”是一种象征。“永远”代表了她的不老,象征着那个腐朽没落时代仍然存在,出入尹公馆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也如同受过封赏一般,心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因此尹雪艳和她的公馆成了旧时代繁华的一种象征,弥漫着腐朽堕落的靡靡气息,吸引着穷途末路的权贵和灵魂空虚的探险家,使他们迷恋于昔日的辉煌,沉醉于自欺欺人的幻景中。
  除此以外,白先勇运用淡化情节的手法,只选取尹公馆、牌局、吊灵这三个典型的场景来构造小说的情节,把昔日和今日贯穿在一起。白先勇曾引录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传达出了一种“今”与“昔”的强烈感受和命运的沧桑变化。尹雪艳是即将逝去的旧时代的一曲挽歌,反映了这个时代的足迹和风云。作者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描绘了一群寄生阶层的人生百态,寄寓了作者对世事变迁、命运多变的悲叹,同时也启迪了人们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生命价值的判断。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一部作品的意义,往往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说了什么话,而是在于本身各个不相同的事物与作者之间的某种联系,因此,这意义就必然难以掌握。”。[5]白先勇的艺术力量似乎有一种罕见的品性,他能够把一股强烈的艺术特色灌注到作品描绘的那些独特而真实的性格和情境中,使他们超越了自身的现实状况而达到一种形而上的境界。他把一种现实的描绘转化为一种深邃的人生思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也只能在这个意义上,《游园惊梦》、《永远的尹雪艳》中自始至终徘徊着一个无名无姓的幽灵。他既没有鲜明的轮廓,又难以形容、无从捉摸,却升华了作品的内在精神。
  恰如萨洛特在《怀疑的时代》中所说:“这个既重要又不重要,他是一切,但又什么也不是。”[6]由于失去了独立存在的地位,他或者依附于主人公某种独特的心灵感受,或者只是一些幻象、情境、模态……。正是由于这个幽灵的存在,白先勇纷繁多样、各具个性和独立意义的作品,才以不同的叙述方式共同体现了一个艺术主题:通过现代和传统的交融深入地揭示着“乡愁”的悠长,显示出“悲悼”与“沉沦”的真实存在和权威的绝对地位。然而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恰恰通过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表现出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以及充满痛苦的历史责任。
  
  陈芳芳,安徽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