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宋诗的理趣及其文化成因
作者:任 庆
唐诗和宋诗之优劣,在后代引起了旷日持久的争论。对唐宋诗不同风格的评价,往往因个人爱好的不同而大相径庭,大致激情发越者多喜唐诗,性格沉潜者多爱宋诗。唐诗太辉煌了,以至使人发出一切好诗皆以被唐人作完的感慨。它像一座座巍峨的高峰威压在宋诗面前,成为宋诗难以回避与超越的文化背景。但宋人又不甘心不超过它,于是有了种种考虑,种种安排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特点,种种利弊。其中有些人认为宋诗的毛病在过于追求理致,驰骋辩驳,喜好奇特,这样就不如唐诗真率多情,兴致盎然。如严羽批评宋人之诗时说道:“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而理在其中。”还说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尚理”的批评,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诗者,吟咏性情也。”这样,“理”就被排斥在诗歌艺术本质特征的大门之外了。
二
客观而论,宋诗胜于唐诗之处在于诗歌创作技巧的进步,意境的深刻,取材的扩大。大量“有理趣无理障”的哲理诗应被视为宋诗的一大成就。在宋人之前,也曾多次出现过以诗表达哲理的诗风,如山水诗之前的玄言诗,王维等唐人诗中表现佛理禅思味道的诗都是一种哲理诗,但前者由于“质木无文,淡乎寡味”而很快被山水诗取代,后一类的诗歌在大量光彩夺目的意象诗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构不成一代诗风的主流。至宋王安石,苏轼时代,诗含哲理渐成风气,诗歌“尚理”才成为有宋一代的审美风尚。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 “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
苏轼可谓是宋代“理趣”诗的集大成者,苏诗中的一部分以议论的方式直接阐发哲理,其中最成功之作莫过于《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衍说:“此诗有新思想,似未经人道过。”《题西林壁》一诗,表面上是写庐山,实际上是从哲理的高度提出一个认识事物的原则。要了解掌握事物的本质、真相,必须摆脱限于一时一地的片面性和自以为是的主观性,必须对事物客观地不带成见地作全方位的历史的反复观察,深入研究。这是《题西林壁》诗后两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基本思想。这后两句诗是近乎明白说理的议论,但说理而不枯燥,议论而不质直,因为它没有脱离游庐山的内容,而与前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状庐山之态融为一体。所以它具有情韵,能够使读者在从思想上受到启迪的同时,仍然感到它那丰饶的诗意是多么的耐人咀嚼、品味。应当说,这是宋人诗中理趣所达到的最高境界了。
苏诗中直接抒发哲理的诗篇还有很多,如“世事徐观真梦寐,人生不信长坎坷”《送蔡冠卿知饶州》,直接抒发了诗人旷达的人生态度,后句对人生不得意者颇具魅力;“箕踞狂歌不自由,闲作新诗断送秋”《次韵答邦直、子由五首》,表达了对黑暗时代的痛苦感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洗儿戏作》,全篇无象,以议论的口吻,极写一生之悲凉;又如“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石苍舒醉墨堂》),亦颇含哲理意味。类似上文提到的这些直抒哲理的诗篇是与“议论”的表现手法密切相关的。诚然,这种不借助意象的直接抒发有时会流于抽象、乏味、枯燥。然而,成功的议论定是诗人大量的社会生活实践与丰富的情感升华的果实,它与那些没有源泉,没有情感的空泛议论不同。议论是形式,哲理是内涵,议论的内容可以多种多样,但哲理是议论中最深刻的内容,是抽象中的抽象。
宋诗中的“理趣”诗更多的是哲理、意象、情感、议论这四个要素的结合体。宋人遨游于精神领域,习惯于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主体置于广袤的宇宙空间,寻找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他们对于现实乃至日常生活的关注,对人生和历史的思考,都以意象与议论结合的方式表达于深含情感的哲理诗中。至此,文言理,诗言情这种机械性的划分被打破了,唐诗言情,宋诗言理这种抑此扬彼的绝对批评也不攻自破。宋诗以发人深省的哲理与耐人寻味的诗意相融合,就构成了所谓的“理趣”,这个“理”绝非抽象的“玄理”,也不同于封建礼教的“理”,而是从一般的社会生活中概括出的具有普遍规律的生活真理。这类诗的特点,可再次借用钱钟书先生的话:“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用器物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入见,……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
苏轼、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是两宋的诗人代表,也是追求诗歌理趣的代表。试看王安石的《登飞来峰》: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王安石曾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评价唐张籍诗,正好移作对他自己诗的评价。王安石在政治上力排众议,实行变法,在诗歌创作上也要尽量打破常规,无论构思、造句都不落前人窠臼。《登飞来峰》即表现了他独有的精神风貌。首两句“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描写飞来峰的耸立云表,“鸡鸣见日”显示了峰巅的高峻。飞来山,由其名称已隐然见出挺拔巍峨之势,山上又有“千寻”之塔,那塔的顶端就不知有多高了。“飞来峰上千寻塔”只是一句普通的叙写,诗人登山不在鸡鸣时,未曾见到日出,所以只言“闻说”。但登上山塔,居高临下,诗人不但逸兴遄飞,而且豪情满怀,不禁脱口而出:“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旭日虽未见,而浮云却在眼前,不过浮云很低。人自地面仰望,浮云在天上,自山峰俯视,浮云却在脚下了。浮云未能挡着视线,诗人得以纵目远眺,即由于“身在最高层”。全诗没有着重于景物的形象描绘,在前两句的叙写之后,即出之以后两句的议论,用“浮云”比喻一种妒贤嫉能的政治势力,说明必须勇于竟坚持理想,善于把握形势,才能排除这种政治势力的干扰破坏,而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全诗充满激情,所以包含较多说理成分而仍然具有韵致,富于诗意,后两句也给读者留下了回味、想象的余地,但更多的乃是思索,是深入体会诗中包含的理。
三
认识宋诗的“理趣”,决不能忽视当时的社会现实、政治生活环境以及当时的思想文化氛围给予诗歌创造的影响。宋代社会矛盾一直未能得到较长时期、较大程度的缓和,朝廷内部也存在着交相起伏的派别之争。宋太祖即位后,“杯酒释兵权”,采取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文臣由科举考试而进入仕途,他们对社会现实颇为重视,对国计民生颇为关切,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空前高涨。宋代文学家普遍关注国家和社会,其文学创作也往往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可以说,宋代是一个言论自由的时代,文人们通过各种题材,各种手段大发宏论,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王安石、苏轼等诗人的哲理诗便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
宋代文人在积极参政的同时,也保持了比较平静的心态。前代文人的人生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仕、隐两种,仕是为了兼济天下,隐是为了独善其身,两者是不可兼容的。而宋代文人却做到了仕与隐的矛盾统一。一方面,他们关心政事,希望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他们保留了心性的自由,“与宋代建构起究天人之际,探索宇宙本体,从而建构人生终极依据的文化精神内核相对照,唐代文化则缺少这一鲜明的精神内核,体现为驳杂而非宋代的融会贯通,精纯。”宋代文人学识都比较渊博,有深厚的文化素养,高深的学术见解,对事物的认识独到而深刻。他们将关注的角度更多地转向了日常生活中,一物、一景、一人、一事,均可以成为其审美的对象,正如苏轼所说“凡物皆有可观”,正是处于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对象中,诗人却匠心独运地提炼出许多人们有所感悟却未曾言道的人生哲理。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进山西村》)。可以说,与唐人相比,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静、理性和脚踏实地,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臻于成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