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苏轼《永遇乐》的生命感和超越性

作者:彭树欣




  苏轼一生坎坷,政治上屡受打击,曾经下狱,而且一贬再贬,最后在晚年被贬到中国当时最偏远的地方——海南岛。然而这位命运多舛的诗人,却是一个乐天派,并不认为生活是苦难的,他享受人生,以达观的心态观照生命,时时能获得某种超越。他常常从政治的漩涡中,从公务的繁忙中,抽身出来,贴近自然。清风明月,花草鱼虫,湖光山色,名胜古迹,都成了他吟诵的对象。他不忮不求,随时随地都能吟诗作赋。他一生元气淋漓,其作品可谓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正如苏轼自己所说,作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林语堂《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页)
  北宋熙宁十年(1077),苏轼调任徐州知府,在徐州治理水患。在这之前,他已经历了宦海风波,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和,受到攻击和诬陷,因此要求外放,离开京城在地方为官。这次在徐州,苏轼颇有政绩,治理好了水患,朝廷因此嘉奖他,拨给他款项3万贯。他用此款在城东南建造了一条木坝,还在外围城墙上建了一座楼,名为黄楼。对于荣辱显达,苏轼似乎有所看透。在任上的某一天,苏轼来到城西的燕子楼,并夜宿此楼。因梦唐代著名歌姬关盼盼,感慨人生、命运和历史,写下了《永遇乐·明月如霜》一词。词云:“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此词的下边还有一个题目:“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彭城,即徐州。燕子楼,据说是唐代镇守徐州的将军张建封为关盼盼所建。盼盼是张宠爱的歌妓,能歌善舞,雅多风态。张死后,盼盼念旧爱不嫁,居此楼十余年。一座空楼,一个多情的女子,为什么能如此牵动东坡先生的心,居然夜宿而梦之呢?
  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答案,而是从写景开始。“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功名如云烟,转瞬即逝,那些在历史中辉煌过的伟大人物,留下来的最后亦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红楼梦》)。清风明月常在,那些美丽的风景并不随人的死亡而消失。正如苏轼在他的《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永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轼从梦中醒来,看到了这样清静的世界,顿时回到了生命的本质,不再为梦魇所缠绕。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作者进一步描述这样一个清幽的世界,有着曲线美的池港,鱼儿跳动;圆圆的荷花,露水颤动,这是一个动态的小世界,却恰恰衬托了夜的宁静。但是一个有着诗情画意的世界,“却是寂寞无人见”。真正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被人赏识,生活的本质也往往不能被人透视。这不能不使人感到伤感,当然也使苏轼感到庆幸,毕竟他了悟了生命的本质。真理时时在向我们呈现,但是有几人能把握。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也有此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只有真正的闲人(有着超越性的人),才能把握生命的本质,了悟自然的奥妙。作者一开始就把自己探索得到的真理显示给了读者,让读者进入一个清静的世界。这里使用的是倒叙手法,接下来才是按时间先后顺序来写。
  下面的词句描绘的是作者心灵的探索历程。“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实际上作者的感受是从这里开始的。诗人梦见盼盼,来到古代,来到了那个美丽的故事。这也是男人向往的生活境界,功成名就,佳人相伴。但是梦被子夜的鼓声(“三鼓”)敲醒,“黯黯梦云惊断”。醒来之后,梦中的故事迷茫模糊(“黯黯”),像云一样飘忽渺茫(“梦云”),不可捉摸,正如“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秋云无觅处”。醒来之后,周围异常清静,连一片落叶的飘零,也有了金属之声(“铿然”)。
  词人若有所失,似乎从美丽的梦中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夜茫茫”,其实也是作者心绪茫茫的象征。梦已经飘逝了,历史也已经消失了,还能够找回吗?故觉来行遍小园,重新寻找当年的遗踪,可还能找到吗?“重寻无处”!“大江东去,浪陶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那些英雄人物都随浪花消失在历史的虚空中,何况这个美丽的女子盼盼?作者似乎有些感伤,有些无奈。这样的感伤和无奈,在其《赤壁赋》中也有流露:“方其(指曹操)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这不是“夜茫茫,重寻无处”的另一种表达吗?
  上阙景中抒情,景中含理;下阙则直接表达作者的感慨。“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此时,苏轼回到自身,思考自己的命运。苏轼为赶考、做官,年轻时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到处奔波,像一个流落在天涯的疲倦旅客(“天涯倦客”)。这个天涯倦客,看到山中的归路,牵动了他去国怀乡的情思。眼望故园,心也望故园。回归故园,可以说是中国人情结。特别是看透了功名亦不过是云烟,当然更是渴望回归。陶渊明看透功名,辞官回归田园,并写下《归去来兮辞》一文表明自己归隐的快乐。苏轼酷爱陶渊明,对陶的田园生活,欣然向往之。虽然苏轼毕竟没有像陶渊明一样辞官归隐,然而这种归隐的情结是横在心中的,因此“望断故园心眼”。所谓“望断”,不是有强烈的思乡情和归隐心吗?
  接下来,作者从个人的悲欢中走出来,想到美丽的女子盼盼和她的故事。正是借这个多情女子的故事,苏轼获得了一种历史感和超越性。牵动苏轼心的,不是那个多情女子本身,而是其中蕴含的人生、历史哲理。“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美丽的女子盼盼哪里去了呢?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又哪里去了呢?如今已是人亡楼空,只有燕子在楼中做着燕巢。这是一种历史的无常和空观,崔颢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一切的人事都在无常和迁流中,没有永恒不变的自性(所谓“空”是也,这是佛教的核心思想之一)。苏轼自己也还有词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这里已经接近《三国演义》卷首词的味道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了悟了历史的本质,因此也就获得达观和超越。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古今一也,皆如梦幻,皆是空花镜月,并不是恒常不变的。可是世人愚痴,沉醉在梦中不知觉醒,依然在世俗的名利场中挣扎、爬滚。因此就有了不断的旧欢新怨,在个人的得失悲欢中斤斤计较、无法解脱。如果无法从功利世界中跳出来,又怎能欣赏这个审美的世界,观照大千世界的美丽呢?所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这样世界是永远也感受不到的。苏轼以通达和超越的眼光,看到世人的愚痴,因此有了深深的喟叹。
  苏轼的眼光进一步穿越历史,从未来人的眼光来看自己:“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今天我在感叹历史,为那个唐代的美丽女子而感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我苏轼又成了历史人物,成了那个被感慨的对象。我建造的黄楼也许未来还在,就像现在的燕子楼一样,可是我会在哪里呢?我已作古,我已消失在历史的虚空中,灰飞烟灭了。我在感慨前人,后人又会再来感慨我(“为余浩叹”),所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羲之《兰亭集序》)。这也正是“古今如梦”,历史的规律古今皆然,谁也抗拒不了。
  苏轼在这首词中有着对人生、命运的感伤,但他能从个人的得失悲欢中脱身出来,从历史无常变迁的角度来观照人生,从而获得某种超越,把握到了生命的本质——无常和空。这是佛教的观念,苏轼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在词中明显流露出佛教的空观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