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废名《菱荡》的禅味
作者:郁宝华
但是“空灵静寂”是不是就是“禅”本身呢?如果我们当真这样认为,那就落了下乘,着了皮相。求禅即求道,关键在于“悟”到了什么,而不是“悟”的形式。禅宗本主张渐悟,到了六祖慧能以后,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心、顿悟成佛。但不管是哪种修行法门,关键要看是否彻悟,悟到了什么。历代禅门的法师对于“悟”到了什么从来没有明确说过,只是留下了一些公案故事,让我们可以从中摸到一些窍门:
仰山禅师夏末问讯沩山禅师次,沩曰:“子一夏不见上来,在下面作何所务?”仰曰:“某甲在下面,锄得一片田,下得一箩种。”沩曰:“子今夏不虚过。”仰却问:“未审和尚一夏之中作何所务?”沩曰:“日中一食,夜后一寝。”仰曰:“和尚今夏亦不虚过。”
一日,石巩慧藏禅师在厨作务次,马祖大师问:“作甚么?”巩曰:“牧牛。”祖曰:“作么生牧?”巩曰:“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祖曰:“子真牧牛。”
有人问马祖说:“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
禅家讲求“顿悟”、“机锋”,于“拈花微笑”中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这种深远意味正是禅宗最高境界,而那些说教、灌输,无疑是不通佛理的蠢行。所以禅宗公案故事也是给有慧心的人读的。但如果硬要解释,那就只能用禅宗的套话“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传灯录》卷八),“著衣吃饭,屙屎送尿,尽观道心”(《古灾难尊宿语录》卷四)。也就是说“道就在日常生活之中”。所以禅并不是教人“隐逸”和“出世”的宗教。禅家的态度应该是生于尘世而不拘于尘网,“但吃肉边菜”,是一种以出世的精神而又入世的人生态度和生活准则,是一种少私寡欲而知足常乐的生活观。
这样看来,《菱荡》中的陈聋子就是一个得道的禅者了。因为陈聋子实际上并不是一个聋子:
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
洗衣女人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连叶子给她。不过讨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再说他的萝卜不好,他无话回,笑是笑的。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聋子就咕噜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
衔了烟偏了头,听——
是张大嫂,张大嫂讲了一句好笑的话。聋子也笑。
陈聋子其实能听会说,但他听而不说,并不介入世事的纷扰,就像《菱荡》的结尾他无意中听到张大嫂们的私语:“哈哈,张大嫂好大奶”,他并未因此而浮想联翩女人的大奶,而是不惊不叹,一切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他似早就看破红尘,对尘世欲望已无动于心。但他又并不是离群索居、独自修行,让人高深莫测的隐士,他安守自己的本分,做自己应做的一切事情:
二老爹的园是他种,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
菱荡满菱角的时候,菱荡里不时有一个小划子(这划子一个人背得起),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的常是陈聋子。聋子到哪里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坝脚下看他的牛吃草,没有留心他的聋子进菱荡。聋子挑了菱角回家——聋子是在菱荡摘菱角!
他也摘了菱角卖,送去给石家井的小姑娘。小说里更有一段颇有深意的描写:
陶家村过桥的地方有一座石塔,名叫洗手塔。人说,当初是没有桥的,往来要“摆渡”。摆渡者,是指以大乌竹做成的笺载行人过河。一位姓张的老汉,专在这里摆渡过日,头发白得像银丝。一天,何仙姑下凡来,渡老汉升天,老汉道:“我不去。城里人如何下乡?乡下人如何进城?”但老汉这天晚上死了。清早起来,河有桥,桥头有塔。何仙姑一夜修了桥。修了桥洗一洗手,成洗手塔。这个故事,陶家村的陈聋子独不相信,他说:“张老头子摆渡,不是要渡钱吗?”摆渡依然要人家给他钱,同聋子“打长工”是一样,所以决不能升天。
作者说这个故事“独”陈聋子不相信,他决不相信“升天”,所以宁愿老老实实呆在地面“打长工”。陈聋子是真正做到了安守自己的本分,看破红尘而又不离红尘,这才是禅的本意啊。
至此,回到文章开头,对比于废名自己的“禅诗”,我们可以说他的小说以生动的人物形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实际、很生活化的关于“禅”的解释。
注释:
①严家炎·废名小说艺术随想·废名短篇小说集[N]·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
②当代台湾文坛也有一些诗人写作现代“禅诗”,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③在废名为数不多的30多首现代诗作中,禅诗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些诗篇如《梦之使者》、《画》、《海》、《掐花》、《镜》、《开始》、《点灯》、《花盆》、《小园》、《小河》、《星》、《灯》、《十二月十九夜》、《宇宙的衣裳》、《喜悦是美》、《雪的原野》、《理发店》等都是典型的以禅之道来体验感悟人生,思索生命,超脱现实,并从中化解个人苦闷和忧郁的诗。
④《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
郁宝华,江苏无锡高等师范学校人文系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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